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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大传-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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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枯木,独木桥。跑起来一路是咯吱咯吱的声音,颤悠悠的。向下一看——下临无地,他不由地惊叫了一声,梦就醒了,一头一身都是汗。

睡意全无。瞪眼看着小客栈熏得乌黑的墙壁上,弯弯曲曲的雨漏痕,心里琢磨着梦和实在,他知道,要想寻得漪罗和孩子的下落,只有硬着头皮去见吴王夫差了。

孙武早早地起来,进宫去。侍卫把他挡在王宫门外。

他自报家门,烦请王宫侍卫通报。一直从日出到日落他等在门口,夫差也没叫人传出什么话来,没说见还是不见,侍卫总是在门口横着戈,闯是闯不进去的。孙武清楚,这是吴王夫差故意冷落他,让他明确自己的名份儿已经不再是什么将军了,而是无足轻重的庶民,让他消了锐气,让他俯下首来服软儿,让他像热釜上的蚂蚁在王宫门口焦灼,让他上火,又让他泻火。

这日他扫兴而归。他命田狄连夜为他谋到一副甲胄。

次日五更,他戴上了久违的兜鏊,穿上了久违的铠甲,把自己弄得像个老军的模样。他腋下夹了一柄大扫帚来到王宫门前,不再劳烦侍卫阻挡和通报,兀自打扫王宫门前的尘土,把扫帚挥动得尽可能地唰唰喧响,把尘灰尽可能地抛举到半空。持戈的侍卫,早已认识这位功勋赫赫的先王旧臣,昨日又同这位昔日的将军打过了交道,也不敢对他怎样,只是毕恭毕敬地求他离开,说“这些打扫庭院的粗活,焉敢劳烦将军!”“将军请把扫帚交给我等徒卒!”“将军请歇息吧!”“怎能让将军扫街,大王怪罪下来,小的们可吃罪不起啊……”任侍卫说什么,孙武连头也不抬,不卑不亢,也不答话,只是乱扫一气。渐渐有好事的百姓围观,侍卫轰走了一些看热闹的,又有一些路人伫足。孙武从天色熹微,扫出一轮早晨的太阳,姑苏城中已经沸沸扬扬地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孙将军扫街”的奇闻了。人们感到蹊跷,不知绝顶聪明的孙将军孙武玩儿的什么把戏?用的什么“兵法”?何以到了扫街的地步?这事缘何而起,又如何而终?

王宫侍从只好把孙武扫街的事报与夫差:“启禀大王,那孙武今日又来了。”

夫差不耐烦:“随他来去,寡人今日不见。”

“大王,他在王宫门前扫街呢!”

夫差一愣,心说这孙武实在是可恼,可气,又可恨。孙武哪里是扫什么街,分明是让他君王的脸上过不去,分明是在“造势”,讽喻,出难题,便道:“把孙武给寡人轰出姑苏——”转念一想,这样做恐怕正中了孙武的“诡道”,反让天下人说吴王容不得先王老臣,心胸狭窄,而且,不定那孙武又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更让他难堪,想到这,便硬着头皮道:“慢。宣孙武上殿。”

立刻,“宣孙武上殿”的吼声,从宫内传递到了宫门之外。

孙武心里一乐,心想此乃“首战告捷”。

孙武上殿,参拜大王夫差。

夫差见孙武披着甲胄,问道:“孙将军想是知道寡人正在调集兵马,与勾践决战在即?”

“臣下知道。”

“那么,你披挂整齐,想是要随军去作战么?”

“臣下已经告退。”

“既然你已经告退,为何穿上了甲胄,到王宫门前取闹?难道你是来戏弄孤王的吗?”

夫差说着,眼睛就立了起来。

孙武忙道:“臣下怎敢戏弄大王?”

“不是戏弄孤王?那么寡人问你,你在王宫门前弄个扫把哗众取宠,意欲何为?”

“臣下心劳力拙,随大王征战是力不从心了,只能做个扫地的老军,以尽微薄。”

“哪个叫你做什么扫地的老军?寡人这里正在紧张备战,无暇和你玩笑,去吧,速速回你的罗浮山去吧。”

“孙武是奉召前来的,大王!”

“越说越没谱了。”

“大王,孙武也是个明白人。大王前日命人把臣下的家眷带到了姑苏。想那妇人孺子对于大王的伟业是毫无用处的,当下孙武就明白了,大王乃是看重臣下,先接了我的家眷!孙武岂敢辜负君王之命,星夜赶来,不能随大王征战,只好自告奋勇做个扫街的老军,个中情由,谨望大王能够理解,请大王把臣下的家眷,漪罗和两个小娃娃,发落给孙武。”

夫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问道:“哪个说寡人命人带了你的家眷?”

“全凭臣下判断。”

夫差大怒:“胡说!”

孙武忙跪倒:“臣下不敢。”

夫差:“你的家眷现在何处?寡人何曾命人去带你的什么家眷?孙武你信口雌黄,知道这乃是欺君之罪么?”

夫差变脸了。

一国之君,矢口否认劫持孙武家眷,孙武是无计可施的,而且,至高无上的君王发了怒,若要问罪,治罪,别说救漪罗,恐怕孙武自身也难保了。孙武无奈,只有按规矩和程序俯首道:“臣下罪该万死。”

夫差呵呵冷笑:“孙武你好大的胆子!当初孤王要重用你,你不识抬举;放你归隐,你又不安分。穿上这身甲胄,拿了扫把,到王宫门前戏弄寡人,上殿来信马由缰胡说什么寡人带了你的家小。一而再,再而三,与寡人作对,莫非你的脖子不是肉长的?莫非你不怕丢了脑壳,你有三头六臂么?”

孙武:“大王,您是知道的,孙武不惧死,孙武也知道,不会死在大王阶下。我实在是心急如焚,万般无奈,才来……”

夫差:“噢,你自恃是先王老臣,敢来欺慢孤王是不是?”

“大王……”

“不要说了!寡人正是念你是先王老臣,也罢,放你一条生路。日后你只有安分守己在你的田园之中,寡人可以命人替你查询家小下落,寡人保你家小无恙。倘若你再来无理取闹,烧红的炮烙是现成的!下去!”

“大王!”

“来,送先王旧臣出宫!”

戈戟横过来了。

徒卒们半“请”,半推,把孙武“送”出了宫门外。

田狄担心孙武会触怒君王,生出不测,正焦急地等在宫门外,终于看见孙武被手持青铜戈戟的徒卒送了出来。

孙武茫然地站在宫门外。

田狄:“将军,有下落么?”

孙武无言。

“我就怕——唉,将军安然无恙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

“回客栈去吧,将军!”

孙武忽然叫道:“以后不许再叫什么‘将军’!我哪里是什么‘将军’?”说着,他摘了兜鍪,脱了铠甲,把那些东西狠狠地掷在地上,又踢了一脚,搅起一片尘灰。在飞扬的尘灰中,他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黑沉沉的王宫,宫门深似海,这话是不错的。那虎踞龙盘的辉煌的王宫,分明要挤压得他认同自己的渺小和卑微,认同这样一个顺理成章的事实:君王用你,你是征战的戈戟,你是杀戮的斧钺,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你是王宫的座上客;君王不用你,你是什么?什么也不是,或者说,随时只可做阶下囚,他把你轰出宫门,你休想再去进一言。今日,夫差说你信口雌黄,其实那信口雌黄、翻云覆雨的,正是夫差他自己。他矢口否认劫持了漪罗和两个孩子,他又承诺可保你的家小“无恙”,真是欲盖弥彰。说到底,原来那君王的目的只是要你“安分守己”,要你像蜗牛那样把头缩在蜗壳里,要你像乌龟那样,把生命伴在泥水里。

可是,可是,漪罗和孩子如今到底何在?……

那日,漪罗和两个孩子,被不知来路的人劫持到了马背上,大人孩子就各自逞各自的本能哭骂“强盗”,高呼“救命”,拼命挣扎。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他们很快就声嘶力竭了。马跑一阵,骑马人又勒住了马缰,叫马停住,这时候路边早有人备了车接应。几个大汉,把漪罗,孙星,孙明捺入了带篷儿的车里,他们就又哭闹一阵。大汉们不由分说,用黑布蒙了大人孩子的眼睛,反翦了他们的双臂。四匹马拉着马车,飞快地奔驰起来。

漪罗只听车轮辘辘,不知东西南北。车到底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车停了,才算是跑到了目的地。他们懵懵懂懂被弄下车,在颠簸中恹恹的孩子还没全睡醒,又被人推进了一所房子,漪罗感到了一阵阴冷和湿气,打了一个寒噤。她听见门吱扭地开了,又呻吟着沉重地关上了。这时候,她和两个孩子才给松了绑,去了眼罩。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回身扑向那关严了的门,去捶,去踢,喊叫:“放我出去!”孙星,孙明也跟她一起去踢打叫喊。他们的叫闹声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回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裹挟他们入室的人,也不知去向了,躲起来,任他们瞎折腾。

漪罗绝望了,孩子们也停止了奋斗。她这才环顾陌生的囚笼,看到没有窗棂的窗口织着蛛网,有一个老大老大的黑蜘蛛,蜘蛛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蛛网分割的天空,是一块青苍,可知车是跑了一夜,如今天已微明。漪罗注意到,这里并不是什么牢狱,仿佛是一座废弃了的离宫,说不清曾经在何年何月有君王在此沉溺于酒色,何年何月弃置不用了。宫殿高大而宏伟,有失修缮,墙壁斑斑驳驳的。帷幕陈旧,是暗淡的褐色,无言地垂着。竹屏风上的钩佩环锦的图画,还有蜡尽泪干的枝形灯,透露出失尽了辉煌的悲凉和无望。

几上竟然还有一面铜镜,已经有些锈斑了,大约很久未见人面了。镜边是一只牛角篦,漪罗在那上面发现了一根头发,长长的,是灰色。漪罗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是在吴国吗?什么人把他们劫持到这里?劫持的目的何在?全是未解之谜。她发现窗子早没了窗棂,可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逃掉的机会,就急匆匆来到窗前,踩了几案向外望,望见的是浩浩荡荡的湖水,向下一看,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和墙壁连成了一片。那么,这座废弃的离宫,是修在水上的了,这片水域又是哪儿?太湖?宝应湖?正因为窗下水连天,天连水,窗子才这样开着,逃掉,是无望的。谁能来救助呢?谁?谁又知道她和两个孩子身在何处?只怕是孙将军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徒唤奈何了。自然,她不能寻死觅活,也不可拼死拼活,因为身边依偎着两个孩子!为了两个孩子,她必须熬下去,活着。正这么思前想后,有人来送饭了,是个白发苍苍,佝偻的老军,提着食盒。她问老军:“请问老伯嚭父这是什么所在?”“何人命你为我们烧饭?”回答是胡乱“哇哇”一通,老军是个哑巴。

饭菜也还不错。两样儿菜肴,还有一样儿是荤,米饭也可随意去吃。漪罗给孩子们盛了饭,看两个孩子吃,自己端了空空的陶器发呆。直到哑巴老军哇哇地来催促她吃饭了,孙星孙明也看着她,她才不得不盛些米饭,做吃的模样,吃得味同嚼蜡。看样子,劫持她的人,是准备让他们长期囚在此处了。就这样被囚到老,囚到死么?吃罢饭,哑巴老军为他们打开通向后园的门,叽哩哇啦地拉着两个小孩出去,漪罗倚门向后园一望,在高墙之内蓬蒿遍地,园中小路苔痕相叠,还有一处破败的水榭,下面是一潭死水。两个孩子在墙角掘起了蚂蚁窝,哑巴老军默不作声地去帮他们。

漪罗的心里一片暗淡。

废宫里夜来得早,又没有灯烛,一下子就昏黑了。

漪罗躺在床上睡不着,默默垂泪。

第二天早起,又是送饭,吃饭,到后园晒太阳。

总不能这样耗掉生命和时日。

总要做点事情。

漪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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