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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梓言也不卖关子,他走到自己位置上道:“……倒也没什么,他们不过说你像个倌儿。”
他说完打眼往喧闹的课室里睃了一遭儿,见宁书汉并不在,望着书湘的视线不期然就肆意无惮起来,半晌儿,才语焉不详地笑道:“可晓得什么是倌儿?”书湘不语,赫梓言话到嘴边却顿了顿,自言自语道:“我猜你是不晓得的。”
如他所料,她果真不晓得,脱口问道:“倌儿?何为倌儿?”
且书湘长到一十三岁,还从未有人在她跟前提过“倌儿”一词,书湘的视线不由在桌案上垒起的书堆里流连了一下,末了一脸茫然地看着赫梓言。
她其实有几分紧张,她生怕倌儿是哪个闺阁中小姐的名字。书湘虽是个姑娘家,却最不欢喜别人说她像个姑娘。
赫梓言着实没打算向她解释,任书湘说尽好话也是徒劳。书湘无奈,也不着意向赫梓言打听了,他不说她问旁的人不就是了,再不济还可向大太太请教。
……
话说另一头,大太太坐着马车到了薛府。
要说这薛家如今当真是京里数一数二的人家,薛家大姑娘自进了宫里便与皇后交好,直至现如今诞下小皇子,因圣宠不衰,薛家人自是跟着沾光。
大太太是薛家最小的姑娘,且只有她同宫里头薛贵妃是薛老太太亲生的闺女儿。老太太常年不能见大女儿一面,幸而小女儿嫁进的是璟国公府里头,同在京师,多的是见面的机会。
今日老太太心里却觉着古怪,按说大太太上一次回娘家来还是掰着手指头数的着的日子,这怎的一晃眼才过去几日便又来了?
薛老太太倒是听说了璟国公府里新添了男丁的喜事儿,只是依她瞧来这孩子丝毫也不能对外孙湘哥儿造成威胁,且一个妾室的儿子,跟着那样没见识的娘能有什么好,因此上,老太太怎么也想不透女儿急忙叫人传了口信说是要家来是为了什么。
大太太过了垂花门直接便进了薛老太太的院子,她坐进屋里,下人立时端了茶上来,茶烟袅袅,大太太眸中氤氲沉沉。
还是老太太先开了口,“怎不见湘哥儿?”她说道,边注视着大太太面部表情,“我还道你们母子俩是要一道来看我的。”
“湘哥儿今日学里去了,我是叫她不要去的,她偏生不听,倒像学里有什么把魂儿给勾了去。”说起这个大太太就胸闷,依了她,书湘最好至此都不要往外头去了,便是被大老爷当作是个没出息的又能如何。女孩儿家原也只盼嫁个好夫婿罢了。
薛老太太听了大太太这话却不赞同,“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可有哪个娘亲不盼望自己孩子好的,哥儿这年纪不去学里还能去哪里,你若对学里不满意,趁早与你家老爷商量了,如咱家琛哥儿一般,请个先生到家里来上课也未为不可。却断断不可有那不叫他上学的心思,湘哥儿天资聪颖,来日若依了你家老爷的想头考出个状元郎,他日定然前程似锦。”
☆、第九回
冷不丁的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薛老太太瞧女儿不似在同自己顽笑,面色便凝固几分,抬了抬手却说道:“你如今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须得你摆出这份情态来,你姐姐在宫里头才是危机四伏,我也没什么指望,只盼我入土之前你们都好好的……”
老太太这样一说大太太更觉羞愧,她藏着个惊天的秘密十来年,却直到了今日才来告诉母亲。依着老太太的性子还不知要怎样怪罪,如果不是到了这地步大太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来惊吓母亲的。
“母亲听我说了便知——”
大太太站起身来走至老太太身畔坐下,这是要有私密话说了,屋子里伺候的几个大丫头都是极有眼色的,立时就领着小丫头们鱼贯退了出去。
大太太曾经想过自己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说出这个秘密,又或是说给谁听,没想到最终仍旧是自己的母亲,也只有母亲才能叫她全然的信任。
堂屋里静默流淌,檀香阵阵,只有大太太细细的私语声传进老太太耳朵里。
老太太听完整个人都怔住了,她的面色如一块坠水的石头生硬地沉下去,眼神直直瞧着地面。光可鉴人的地砖浅浅映出一层冰凉的光影,大太太愈加不安,她绞着手上帕子,也不敢坐在母亲身侧了,起身垂着头低眉敛目站立在一旁,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两人就这么你不言我不语维持了半柱香的功夫,老太太突然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桌上粉彩三多果纹墩式茶盅摇摇晃晃,大太太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来。
“你好不糊涂!”
老太太似是气极,指着大太太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我从前如何细心教导你,你却作出这般的事来!这些年之所以由着你的性子,听凭你不在你那婆婆跟前尽孝逢迎,你道只因她不是你公公的原配?”
大太太喉头哽咽,欲言又止地抬头瞧着母亲,眼泪含在眼眶里。
老太太气道:“若不是因你有了个湘哥儿,我瞧着你在家中可站稳脚跟了……否则便是你这婆婆如何算计你,这些年你这做小辈的也是万不可只尽那一丁点礼数的!
如今可好了,你见你家老爷要叫湘哥儿下考场试试水了,才想到把真相来告诉我了,往日却怎不见你说?先时作出这决定时怎只字不提一句?你好的很,竟是到了这如今才说出来我知道,我若是早死几年怕是进了棺材你听不到你这话了!”
大太太泣不成声,拼命摇着头,她当年也是年纪轻心气儿高,做决定确实鲁莽草率了,一心儿只想着掌家理事,又实在恼恨府中老太太在茶水中下药致使她成亲多年无孕。大老爷已经是个不沉迷女色的了,房中却还有诸多人,那起子狐媚子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
“母亲要打要骂只管来,只是如今可如何是好,湘儿大小也十三了,不比小时候,再不可终日在外头,否则来日说亲时白给人家添了话柄,竟是我一念之差害了她!”
大太太抹着脸上泪水,想到自己来日的处境也不免担忧,却还是道:“只要湘儿回归她应有的生活便足够了,至于我,哪怕遭老爷厌弃了也是咎由自取,只是家中老太太却不是善茬儿,还不知来日会如何……”
大太太泪洒衣襟,多年积聚的愁烦如同破了洞的气袋一股脑的倾泻而出。爱之深,责之切。老太太虽气她,却不会置之不理。
她沉吟良久,缓缓道:“你也莫要在我跟前淌眼抹泪儿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哭可有什么用处。你们房里那…那妾室付氏,”薛母一时体悟到大太太的艰难处境,不由大叹一口气,“我记得你过去说过,这付氏是你婆婆指派进你们房里的。想这付氏素来便有脸面,如今又得了个哥儿,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若此时你作出将秘密说与你家老爷听的打算,难保不叫人落井下石。”
“母亲的意思是——?”大太太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她素来倒也不是个心中没成算的,只是事关女儿,做母亲的关切过甚,未免就思多错多,阵脚大乱。
老太太斩钉截铁道:“依了我,你只管由着湘儿先往学里去,眼下首要的,是把那付氏的孩儿抱到自己膝下养着。你是正房太太,抱个哥儿有什么不可的?便是到了湘儿的身份透露出去那时,横竖孩子已经跟着你了……”
老太太说着不着痕迹抬眼看了女儿一眼,她有些话放在心里不得说出来,怕说出来大太太伤心。
当年宁老夫人打大太太嫁进门起便控制着她的饭食,虽后来大太太终于发现自己多年无孕是因府中老太太,自此换下老太太的人很快就有了身子生下书湘。
可薛母这几年冷眼瞧着,大太太这么些年都未再有身孕,恐怕还是当年伤了身子的缘故。
宁老夫人因自己非大老爷亲生的娘,为辖制媳妇做什么都可,却断断不该在子嗣上动手脚,薛母原本想着大太太至少有了湘哥儿,即便不能再生育下半辈子也有了依靠,却不想今日听闻了这样令她几乎错愕的真相。
她面露疲乏身子向后靠去,轻轻说道:“听我的,早些把那付氏的孩子放到自己身边养着,只当他是你正经生下的孩子,视若己出……这往后啊,你们娘儿俩还都得靠着他。还有你婆婆,她终究是长辈,你便是再怨恨她也不能如何,如今已是这么着了,该怎么做不必我细说…想必你也清楚。”
老太太的意思大太太怎么会不明白,只是她同宁老太太打了十几年的擂台,这一朝一夕叫她放下身段去迎合她去,她始终是不甘心的,否则为着今后着想,她早八百年便讨好奉承去了。
大太太点了点头,没说话,知女莫若母,老太太晓得她心里的结,也就不再多言,喊了外头的丫头进来。大太太见此便要退出去。
老太太扶着丫头的手往内室里走了几步,忽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道:“倒是有些日子不见湘儿了,不拘哪一日,你带她来瞧瞧我这老婆子,便是你们的孝心了。”
“……女儿知道了。”一只都跨出门槛的大太太身子一顿,回头看过去时只见到老太太在丫头搀扶下渐渐没进黑暗中的背影,心中不由涌起几分萧瑟伤感。
另一头,书湘午后便回到家里,一打听果然大太太是往外祖母家去了,她心里便惴惴的,坐在书房里心不在焉临了几张字帖。
大太太是去做什么书湘大概也能猜想的到,只是她不晓得外祖母知道后会是什么样反应,又会促使大太太作出什么决定。越是长大她心中的烦闷越是与日俱增,她不止一次想,假使她是个真正的男子,如今也不会有这许多糟心事了。
一时头脑里闪过无数画面,却蓦地想起上午学里赫梓言说到的“倌儿”来。就把毛笔搁进书案上螭衔灵芝双耳洗里,扬声唤茗渠进来。
茗渠推门进屋,手上托着景泰蓝缠枝莲象瓷碗,碗里是温度适宜的燕窝粥,一头走一头道:“我以为二爷成了仙人呢,午膳便没用多少,回来就闷在房里写字儿,这会子却知道饿了罢。幸好我一早备好了燕窝粥温着,想着你到这时候合该打发我去大厨房里拿点吃的了。”
书湘摸了摸肚子,她是不饿的,却顺手接过燕窝粥尝了几口,一脸不经意地开口道:“对了,我这几日听了个新词儿,不如就考考你如何?”
茗渠收拾着书案,头也不抬道:“这回又是什么?二爷何必拿我取笑,明知我识不了几个字,却总要寻机会捉弄我。”
“我何曾是那般儿人,”书湘这话说的心虚,掩饰性地埋首大吃了一口,继而道:“我是要向茗渠你请教呢,你可听人说过‘倌儿’,这是人名还是什么,我却从不曾在书上见过,过去也未听人说起过,若不是好奇得没法儿了,这会子也不找你打听。”
书湘刻意不提及同赫梓言的对话,对于赫梓言透露出旁人都觉得她像个倌儿这一点,书湘十分介意。
茗渠自然晓得何为倌儿,她长了书湘几岁倒是其次,只因她日日扮作个小子随着书湘往学里去,耳濡目染,从那起子小厮口中听说不少事物,哪里是整日只知道念书的书湘可以比及的。
“二爷却问这个做什么?”茗渠将毛笔放进豆青釉加彩梅竹纹笔筒里,抬头看着她道:“可是谁同你说了什么?”
书湘想否认,却瞧着茗渠的反应不对劲儿,不由板起脸道:“爷问你话,你只管答便是了,没的我问一句你问十句的。”
茗渠熟知她的脾气,心下虽狐疑却也不敢再多问,只得回复她,“爷说的‘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