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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无忧-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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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兰台内伤虽沉重,神智还清醒,低声道:“莫寻欢……多谢你。”

莫寻欢蹲在一摊雨水之中,面色苍白,生了一场大病也似,较之易兰台也好不到哪里去,只疲惫道:“你少说话。”

易兰台却依旧看著他,半晌又道:“我实在没想到你会来,你,你也姓莫……”莫寻欢哈地笑了一声,索性坐了下来,用力一抹脸上的雨水,低声道:“是啊,我这辈子都不信什么血缘羁绊,那些都是胡扯。生恩不如养恩,这辈子见都没见过有血缘又顶个鬼用,可是……”他声音更低,“我终究还是不能看著你死……”

山洞外雨声如瀑,易兰台并未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只道:“本来我想,离开深沉雪后,办完一些事情便去找你……”

莫寻欢忽然大怒:“你不要在那里自说自话,我何曾说过想见你……易兰台!”原来易兰台内伤过重,又被大雨一激,竟已昏了过去。

莫寻欢急忙扶起他,一搭脉搏却大惊失色。易兰台身受重伤并不奇怪,然而这位兵器谱上第一人的内力,竟然还不如一个寻常江湖人!

他又伤又惊,一时间也忘了易兰台尚在昏迷中,大声问道:“易兰台,你的内力呢?”以麒麟鬼之能,当日深沉雪中与易兰台相处许久,竟然未发现他已到如此地步!莫寻欢后退一步,忽然醒悟,虽然他自以为并不介意莫家的人和事,然而在他还未觉察的时候,他的心已经乱了。

十里亭外,他本该在见到叶云生第一刻时就先拿回金明雪,他忘了;在深沉雪时,他本应立刻看出易兰台身体异样,然而他也没有。

他不再多想,催动内力疾点易兰台身上数处要穴,又从身上取出一个玉瓶,那本是他自大雪山空明洞得来的疗伤圣药雪参丸,此刻他也不顾惜,一股脑儿都倒出来,喂易兰台服下。这些事情虽不算复杂,他双手却不知为何一直颤抖,那珍贵无比的雪参丸几度险些落下。

服下雪参丸后,易兰台虽然尚未醒来,呼吸却已平缓了许多。莫寻欢再搭他脉搏,觉得尚称稳定,才出了一口长气。

他瘫坐地上,雨冷风骤,他却觉冷汗一滴滴地从身上不断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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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忽然一息,莫寻欢一惊而起,展手间银血霸王枪已然擎入手中,双眼凌厉如同鹰隼,低声喝道:“谁?”

一个熟悉声音传来:“阿莫,是我。”随著这声音,一身白衣的叶云生出现在洞口,进洞后才发现他半个背部都被燎得焦黑,更有一处伤口几可见骨,观之触目惊心。

先前莫寻欢自江澄那里索过一种香料“千里独行”,乃是江澄之父江涉所制,用于追踪最妙,正是靠著这种香料,叶云生才寻了过来。

看到是叶云生,莫寻欢才略为放松,但看到他身上伤势,心头却又揪紧,面上却不显,只笑道:“被雷打了?快过来给我看看。”

叶云生与他交情深厚,自不介意这些调侃,转过身来,笑道:“我只与雷霆怒剑对了三剑,就已如此,他真是当年江湖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他虽败于燕九霄之手,对敌手的称赞却也公正无欺。

莫寻欢从怀里取出金疮药,撕开叶云生衣服,倒上烈酒消毒:“叶子你忍著点。”又懒洋洋道,“首屈一指?我看他倒很可怜。年纪老大,独生子又死了。莫看他出身皇族,可他武功太高,人又桀骜,在戎族里也被排挤。七年前他在红牙河畔竖旗,若换成是个中原人到戎族做这些事,江湖上早就大英雄、大豪杰叫个不休,可惜他偏是我们的对头。”

叶云生尚未答话,莫寻欢自己却又自嘲笑道:“我是麒麟鬼,我又说这些话,当真是个伪君子。”说著又细心地为叶云生敷上金疮药。

叶云生听他声音细微,忙道:“阿莫,你何必这样说。”他虽觉莫寻欢这些说话又犯了离经叛道的毛病,但细想一想,却也叹道,“你说的也是,燕狡虽是燕岭三卫的大头领,却也是燕九霄唯一一个亲人。”

听到“唯一一个亲人”几字,莫寻欢心中忽觉一阵绞痛,连忙刻意大笑道:“我胡说几句,叶子你也跟著当真,现在逃命才是第一要紧。”

叶云生却认真道:“我素来敬重易先生,此番前来理所应当,只是……”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我实不料到是你提出要来救他。”他虽与莫寻欢一同前往,却并不知二人之间渊源。

这句话说出半晌,却不闻莫寻欢答话。他心中诧异,忽听身后“砰”的一声,急忙转身,却见莫寻欢手中的银血霸王枪摔落雨水之中,紧接著,那个竹子一般坚韧的青年竟也倒了下去。

叶云生大吃一惊,也不顾自己伤势,急忙把莫寻欢自雨水中扶起,却见他原先苍白的脸上绯红一片,伸手一探他额头,竟已烧得烫手。

为金明雪一事,莫寻欢奔波已近一月,随后在深沉雪内会易兰台,取兵符,会江澄,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随后两日醉倒酒窖,又再度疾驰这里,纵是铁打的人也支持不住。先前他还挺著一口硬气支撑,如今救了易兰台,又为叶云生裹好伤口,终于便倒了下去。

这一下,叶云生直急得满头是汗。眼见莫寻欢烧得厉害,此地无医无药,雨水满地,外面又有一个一等一的强敌,这可如何是好?

他出身君子堂,为人方正,不比莫寻欢诸多机变,正在旁徨无策之时,忽又闻一阵雷霆之声,心头又是一惊,原来燕九霄已到了附近!

当此时刻,叶云生反而镇定下来,他先将莫寻欢安置到易兰台附近,又拾起方才滑落在雨水中的银血霸王枪,放到莫寻欢身边,低声道了一句:“阿莫,你要保重。”白衣剑客再度跃入雨中,大雨冲掉了他背后刚敷上的金疮药,狰狞伤口历历在目。

莫寻欢并不知道叶云生出去为他引开燕九霄一事,突如其来的高烧令他神智昏沉,只模模糊糊地叫著一个名字:“易兰台,易兰台……”

过了片刻,他忽又道:“你姓莫,我也姓莫,不对,我不姓莫……”

这几句半通不通的话说完,他又说不下去了,面上神情极为痛苦。

一只手覆上了他的额头,随后有人蘸了烈酒,为他擦拭著前额和手臂。莫寻欢舒服了一些,神志却不清醒,喃喃道:“叶子,是你么?”

那人没有答话,或者是说了些什么他却没有听清,他低声笑道:“你说没想到我去救他,我又何曾想过……哈,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越大哥也不知道,没人知道。我是莫家的私生子,两京大侠莫凭栏当年是什么名声,高洁得连一杯茶都不肯请人喝,伪君子……却干出这种偷情的事情,瞒的还是他最好的朋友……”

那正在为他擦拭的手猛地一颤,却终究没有停顿,继续稳定地为他擦拭著裸露在外的肌肤。

莫寻欢又道:“我母亲瞒了梁倾许多年,若不是梁倾要交换两个孩子,她也不会当面说出……她死了,梁倾也死了,莫凭栏也死了……有时我也想,我算什么呢?到底算什么呢?”这一番话,若是清醒时分,纵是叶云生在这里,他也不会说出。即使是此刻,他说出口后也十分惊惶,又道:“我刚才都是胡说,叶子,你都没听见……”

帮他擦拭的那只手终于停下了动作,有人叹了口气:“我听见了。”

这句话声音并不高,然而莫寻欢却似被雷打了一般,纵使是高烧昏沉之中,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叶子,你听见了什么?”

然而坐在他面前之人却并非飞雪剑,而是那个面容与他相似的青衣人,神情复杂,似喜还惊。

莫寻欢猛地坐起来,这真比叶云生在他面前要糟上十倍。他扶著头,不肯提方才之事,只道:“你醒了?很好,总算没糟蹋我的药。”

易兰台微微笑了,答的却全不相干:“刚才你说的,我都听到了。”

莫寻欢刻意哈哈一笑,向外看去:“雨停没停?停了好走路。”

似乎为了印证他这句话,一个闪电直打下来,映得洞中一片光明,纤毫毕现。易兰台语气平静:“莫寻欢,我听到你说,你是我的兄弟。”

轰隆隆的雷声铺天盖地地响起,整个沼泽都在颤栗。莫寻欢却依然保持著原先的姿势,半晌方笑道:“我从前只当唯有酒后才会失言。”

话音刚落,却忽闻几声雷响,虽不似前番惊雷一般震耳欲聋,一股悲愤欲绝之意却尤为心悸。再听声响处却也特别,似远而近,分不清是何方位。然而易莫二人皆是一流高手,却听得出那实是有人接近了。

莫寻欢从地上拾起银血霸王枪,仍未转身,他高烧未退,脸色潮红,衣衫下摆还滴著雨水,身上打著颤,唯一稳定的只有他握著枪的右手,然而他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还是那句话,兄弟又如何,血缘说明不了什么,只不过,我也不能看你死。”

黑枪的枪柄在雨水中愈显昏暗,唯有那一点枪尖雪亮如银。

他正要跃出山洞,忽觉身后一麻,全身竟然动弹不得。银血霸王枪“砰”的一声,再度落到雨水之中。

莫寻欢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著易兰台抱起自己放回山洞。

“你,你怎么还有余力?”纵然雪参丸是灵丹妙药,但又怎会见效如此之快?易兰台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他手中已无兵刃,便从莫寻欢腰间解下了龙文古剑,步履坚定地向雨中走去,背影中一派决然。

莫寻欢又惊又怒:“易兰台,你站住,你这是去送死!”

一语既出,易兰台竟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一双眸子温和地看著莫寻欢,问的却是句全不相干的话:“莫寻欢,你是哪一年生人?”

被那双与己相似的眸子看著,也不知为何,莫寻欢不觉道:“我是辛酉年腊月生人。”易兰台微微一笑:“既如此,我长你半岁,是你兄长。”他又道,“我避难梁家时并未见到你。可是方才我想起来了,七岁那年我去过一次梁伯父家,那时见过你一次,你还记得么?”他转回身,大踏步走入雨中,“我已经累得妻子为我惨死,怎能再害我唯一的亲人?”

莫寻欢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著那个与他一般无二的背影。

易兰台说的那一次他记得,当日在十里亭第一次与易兰台相见,那天晚上,他一闭眼,眼前出现的便是那一幕,纵使喝了再多的“识不破”,亦是挥之不去。

七月流火,外面的蝉丝丝拉拉叫个没完,穿著浅绿衣衫的小小孩童坐在窗边,握著一支毛笔正在练字,看到外面葡萄架下两只麻雀在打架,心生羡慕,却怎么也不敢走出去。

书房的门忽然推开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走了进来,穿一领月白色衣衫,态度清贵而自然。

“好热的天气,小弟弟好生勤奋,还在练字么?”

我不是勤奋,是爹说没写完字读完书就不准出去……

穿月白色衣衫的孩子走近几步,看到桌上的字有些诧异:“咦,你练的也是松雪体?我练的也是这个。这首诗我前几日刚刚背过。”

他很高兴,这首诗爹说过要考他,溜下椅子:“那你教我一遍?”

穿月白色衣衫的孩子笑了:“好啊,等你写完这张字,我就教你。”

两个孩子并排坐在窗边,一同念著一首当时他们还不知究竟是何含义的古老诗歌。尽管过去了二十几年,那首诗,他依然未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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