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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的功力能够逼毒,”苏长衫一脸无奈:“但并没有要求用一个人的功力。你我都没有想到这一层,沈祝却早就清楚,他专等着你先逼毒,在你还剩一口气时他掐准时间接过来,逼完毒,救人,治腿,一样也不耽搁,一点气力也不浪费。”
神医的医术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大;或者反过来说,他的脾气有多大,医术就有多高!
等君无意将药喝完,苏长衫看着他的气色:“现在觉得如何?你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能再动气心急。”
“我做了噩梦,梦到你提着鲜血淋淋的头来见我。”君无意苦笑:“我不能不急……急你在打我一掌时把治腿的药引塞在我怀里;急你自作主张的为我安排一切;急你在中毒不治时断义绝交,独自赴死——”
君无意的话突然停止,因为苏长衫别过头去:“对不起。”
风一浪一浪扣在纸窗上,打得纸窗猎猎作响。大雪《‘文》不知何时《‘人》纷纷扬起《‘书》一天一地的《‘屋》晶莹,苏长衫的歉意,似隔了一层淡纱的景色,仍有隐衷,却真切笃定。
君无意没有说话。
“放心,在任何时候,懒人都只会走最简单的途径。”苏长衫的声音难得的放暖:“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会大方一次,现在我活得好好的,要拿我的人头,老天也没有这样的面子。”
“这一生,你都是豁达洒脱的苏郎,不要像我一样。”君无意敛去笑容,一字一字的说。
苏长衫怔了怔,半晌才叹气道:“你对我如此偏袒,让沈祝把你从‘好人’中清除了。”
君无意不解。
“沈祝说,为了救一个人品巨差的家伙,把大义忘在一边,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好人;再看你满身的刀伤剑创,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苏长衫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眸子里似有亮的东西浮过:“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人。”
好人未必是最好,美人未必是最美——
但有时私心也是温暖的,伤痕也是动人的。
突然,只见叶舫庭急急推开门:“沈猪留下一封信,走人了。”
苏不同、叶不停、君无意:
给你们该治毒的治毒,该治腿的治腿,花了本神医十天时间,只剩下叶不停吃不停的毛病还没治好,本神医要回山上去了,房内的二千两银票就当诊金,本神医全拿走了,苏不同的破轮椅当柴烧了,叶不停的零食当干粮带走了,你们自己好自为之。
“这家伙……”苏长衫头疼的扶额:“脾气是半点也没改。”
叶舫庭握着手里的信,想了又想,突然急急的跑出门去——
远处流动着一条温柔如缎的雪河,河边探出头的绿草尖,春天就要破冰了。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沈祝抖抖衣袖上的薄雪,在路途中百无聊赖的放声而歌。
耳边传来“啪嚓”一声,沈祝一怔,回过头,原来是一根梅树的老枝残断在雪里。
不是人。
沈祝自嘲的笑笑,回头正待继续走他的路——
好好的雪景被拦住了。
有人满头大汗站在他面前,瞪大眼睛盯着他。
“你……你这头猪!”叶舫庭指着他,剔透的眸子里突然涌出泪来。
“哭起来像什么样子。”沈祝头疼的摆摆手:“还是没心没肺的吃不停适合你。”
劲装少女哭得稀里哗啦。
沈祝抬无奈的向前行,轮椅下的积雪被压出咯吱的声音:“行了,行了,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在哭丧。”
“你这个猪头,竟然想这样不辞而别……”叶舫庭看着他搁在轮椅上的双腿,声音里全是哽咽。
“不是我想溜,而是你们这几个家伙太麻烦。且不说你现在哭得脸都花了,且不说苏不同那家伙给我脸色看,单你那个将军,就够我头大的——”沈祝连连摇头:“要是知道我用自己的脚筋救他,说不准要剖开自己的脚筋来还给我。我是要救人图个清净,不是来制造混乱的。”
“你嘴硬!你和苏同知心,不想让他愧疚;你关心我家将军,怕他现在的身体不能着急,所以你才走的!”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你是个大猪头!”
他是恣意的草书,是非对错都不如自由的书写来得重要——自由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但现在,他放弃了比生命更重要的双腿。
那些偏执的恣意,年少的轻狂,终归会有一天,折服于某种东西。
他或许不认同,却不能不动容的东西。
世上有医,却没有神——当日在山上,唐小糖对着新轮椅说的话,并不是一个玩笑,她是真的作好了准备,要坐上轮椅去。
没有人相信沈祝会以自己的脚筋治人——连多年同门的唐小糖也不信。
雪落柔软轻盈。
叶舫庭还在唏哩哗啦的哭,她一向爱笑,不爱哭。
“你哭得我头疼。”沈祝扶额。为何他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这个吃不停的小丫头?
“你气得我胃疼。”叶舫庭理直气壮的含泪回敬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了几颗瓜子。
沈祝无语。他一开始觉得她没心没肺,后来觉得她善解人意。再后来,还是觉得她没心没肺。
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沈祝抬起的手在空中犹豫许久,终于笨拙的轻轻拍在少女的脊背上:“把你的瓜子收起来,陪我上山去。”
第66章 征途?
大雪下了十日,战事却一日也没有停歇。
自王薄在山东首义,平原刘霸道、漳南孙安祖、瓦岗的翟让都相继起兵。江山入战图,单雄信、徐世绩、李密、王伯当这些一呼百应的英雄人物,竟都加入义军举起反隋大旗。
“舫庭的飞鸽传书,说她跟沈兄回到山上去玩。”君无意宽慰的微笑:“现在四处有战火之危,在山上避一避也好。”
“那你呢,”苏长衫舒适的靠在大床上:“你怎么打算的?”
君无意淡淡摇头,这十日他的身体恢复了不少,更重要的是,除了凉夜里关节偶会疼痛,他的腿已与正常人无异,不会在走路时随时让人悬着心了。
“今夏的大水,山东和河北死了二十万百姓,朝廷不闻不问;皇上为了建大船,让征夫日夜在水中工作,许多人全身生蛆腐烂而死,”苏长衫毫不避讳的一拂衣袖:“怪不了百姓会反。”
君无意清隽眸子里露出沉郁之色,负手不语。
“你打心里,不愿打这一仗吧。”
“……这世间,你最知我。”君无意回过头来:“起兵的都是大隋子民,我不愿江山飘摇危殆,却也不愿与百姓兵刃相见。”
“那简单,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和舫庭、沈祝一样,去游山玩水。”苏长衫闲闲的说:“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来搅和,你现在最适合的是到山上去静养。”
君无意怔了一下。
雪未停,山河都笼罩在静谧的洁白中。
良久,君无意正待开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军!将军!”
卫矛拿着一纸军报冲了进来:“洛阳守城的主将阵亡了!长安的援军还在路上,城快被瓦岗军攻破了,单雄信放出话来,如果君将军提着……提着苏状元的人头相谈,他们就从洛阳退兵!”
话音刚落,夏至也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长安来了飞鸽传书,皇上有加急的密旨给将军!”
君无意接过密旨,并不打开,只淡淡命夏至点燃蜡烛。
夏至捧着烛台小心翼翼的走过来,只见君无意一抬手,明黄的诏书上立刻腾起火焰,蓝黄色明亮的火苗迅速吞噬缎绸。
“将军!”
“将军!”
夏至和卫矛同时失声惊呼,卫矛愕然张大嘴:“将军不看看……皇上的密旨里写些什么?”
“君臣十年,”火焰已经燃到了君无意的指尖,他伸开手掌,火焰黯淡下去,掌中弹指灰飞烟灭:“我知道皇上要和我说什么。”
卫矛和夏至对视一眼,只听君无意道:“洛阳城是我大隋的粮仓,若被瓦岗军占领,长安城破只在朝夕。你们先下去,我自有安排。”
雪又下得紧了。
“曹元贞不仅叮嘱过单雄信,恐怕也将密信递到了长安城。”苏长衫懒洋洋的站起来。扫了一眼地面——两个年轻的将领恐怕不知道,这地上烧成灰烬的圣旨,会救他们几千条人命。
有时候,无知,才是最安全的。
“你宁可与我断义,不愿让我抗旨。”君无意的眸子里有种傲然:“如此求和方法,皇上尚且不敢明言诏告天下;就算今日单雄信要的不是你的人头,而是我军中任何一个兄弟的,我君无意难道就会退让分毫?”
仁者无敌,勇者不惧。
此刻的君无意有种炫目的光华,皑皑雪景万丈红尘,都似在他袍袖轻扬负手之间。
“不。”苏长衫也站起来:“我不怕你抗旨,只怕你抗旨之后还要回朝;我不怕你付出二十年功力,只怕你功力全无之后还要上马杀敌;我不怕你笨,只怕你总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君无意的眼中情绪如漩涡轻搅。
“放心,我不会和你一样笨,在任何时候,懒人都只会走最简单的途径。”苏长衫闲闲道:“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会大方一次,现在我活得好好的,你要拿我的人头,除非先打败我。”
雪花悄然灌进了君无意的领口,融在他苍白的颈脖上。
苏长衫扔了一件披风给他:“合则存,分则亡,天下一统才有太平盛世,瓦岗军无论有多少理由,他们都是在踏碎这河山版图。你,不能允许。”
“苏同——”
“你去,也许是送死;可不去,你会生不如死。”
君无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同已说了所有他想说而不忍说的话。
知己可以知心,知己可以推心,知己可以将心比心——唯一做不到的,是放心。
“你轻骑从西门出城,到宜阳找王世充将军借兵。”君无意闭上眼睛,又旋即睁开:“四千兵力对三万大军,我只能守,不能攻,长安城的援兵若不能及时来,苏同,你就是我唯一的后路。”
苏长衫站着没有动。
君无意平静无波的眼神——是真的部署备战,还是又一次在危险时刻将他推向生的彼岸?
抑或……二者兼有。
“兄弟同生共死,我一定会活着。”君无意清晰的说。
苏长衫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没有说话。
“从这里到宜阳,往返需要十日时间。”君无意展开大幅地图:“你从西城门出发,沿洛水行进,经鹿蹄山到宜阳……”
铺天盖地的大雪中,战火烽烟将洛阳燃成了一座孤城。
瓦岗军骁勇善战,一路势如破竹,在几日的强攻之下,折损了城中近千兵力。城内四处是伤病呻吟之声……君无意布兵守防如神,瓦岗军一时攻不下洛阳,单雄信命人日夜在城下叫骂,君无意却坚守城门不开,使得士兵们要决一死战的热血,只能化在酒中吞进肚子里。
城外义军的帐篷密如草垛,星星点点要成燎原之势。
高高的城墙上,充满白日攻城的硝烟和随时可能重燃的危险,城头有云梯架设的痕迹,还有血迹暗红的青砖。
君无意向下看去,低头时眼前却突然一眩。
“将军!”夏参军慌了神,一把扶住他突然不稳的身形。
君无意缓缓撑住城墙:“没事,有点累而已。”
经过一番摧折,君无意的身体,毕竟不如以前了。
“将军,你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夏参军突然红了眼眶:“身体吃不消的。”
夜空雪景,衬得君无意的颈与脸更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