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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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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过了黄浦江,整个浦东都在他脚下了,低洼处种植着水稻,而近海处种植着棉花,正是农家做饭的时候,下面满是炊烟飘起。飞行器掠过田野,终于,他看到了一块高出地面的小土岗,他知道那就是大堤,大堤之外,就是大海了。

飞行器飞过了大堤,眼前是片灰色的大海,那是正在涨潮的大海,海浪汹涌,这里的海水很淡,因为长江口就在附近。江水与海水混杂在一起,有时清浊分明,有时则混为一色,呈现出一种大陆与海洋交错的感觉。

现在,他明白自己已经离开大陆了。他的意大利老朋友对他说过,大陆之外,是更为广阔的大海,中国的这片大陆,并不是世界的中心,也不是世界的唯一文明。中国之外的世界很大,而大海则是世界上最宽阔的空间,进入了大海,基督的使者可以从遥远的欧洲来到中华,来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而他,也可以从中国出发,经过大海,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现在,他在天空中,意大利老朋友没有说过天空的意义,没有说过从天空可以到什么地方,也许最多只是说——从天空可以到天堂。现在,他想告诉已经进入天堂里的意大利老朋友,从天空中,不仅仅可以到天堂,而且,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现在,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了。

他继续向大海飞去,离大陆,离长江口越来越远了,海水也越来越蓝,露出了海洋的本色。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海天一色,除了波浪,什么也没有,天色终于完全昏暗了下来,在一片黑暗中,太平洋西岸的东中国海上空,有一架中国人徐光启制造的飞行器,正载着这个七十岁的老人,飞向未知的远方。

远方是何方?

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依然困扰着我和我的朋友们。

海天茫茫。

【尾声】

我小时候,住在闸北,靠近老闸桥的一片弄堂里。在过街楼上,有两间房子,房子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阁楼,阁楼虽小,却有一个天窗,这种屋顶上的天窗,在过去的上海随处可见,上海人称之为“老虎窗”,据考证这个词汇出自于英文。

那时我很小,老虎窗下有一张床,我就站在床上,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窗外的屋顶。屋顶上净是瓦片,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瓦片缝隙间长着的青草,有的人家还拿个放满了泥土的脸盆放在屋顶上养一些洋葱头。

当时,有一户人家养着鸽子,那些鸽子常从我的头顶飞过,我就把头伸出老虎窗,看着领头的那只鸽子,浑身雪白,漂亮极了,振动着翅膀,引领着身后的鸽群。我时常想象着那只白色的鸽子,它在天空飞行时所见到的地面究竟是怎么样的景象。那是80年代的上海闸北,它会见到大片的弄堂,无数的瓦片,那些黑色的瓦片就像来自深海的鱼鳞一样覆盖着这个城市,使得这个城市有些海洋的味道。它还会见到一个个老虎窗,在屋顶盘踞的野猫,瓦楞上的青草,还有,一个把头探到屋顶上的小男孩,那就是我。

后来,别人告诉我,我小时候居住着的这片地方的所有的弄堂和房屋,都是在1937年以后才造起来的。而在1937年以前,那里也是很大的一片居民区,在1937年的那场战争中,日本军队出动了轰炸机,向闸北的居民区进行了大轰炸,这就是有名的闸北大轰炸,这里附近的地区全部被夷为平地,死者不计其数,绝大多数都是平民,其中还有许多女人和孩子。还有南市,也就是16世纪的上海县城,曾经被日本海盗占领,后来又筑起了城墙打败了日本海盗的老城厢,也遭到了大轰炸,许多古老的建筑化为灰烬。浦东的沿海停泊着一艘航空母舰,从航母上起飞了许多飞机,对驻守宝山的中国军队狂轰滥炸,在我完成这篇小说的日子,也就是今天——九月七日,1937年的这一天,宝山的城墙被轰炸倒塌,姚子青战死。进入10月,最为惨烈、最为关键的大场争夺战是在蒋介石的亲自指挥下进行的,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下,于26日失守,师长朱耀华自杀。

在上海的战事爆发后的第二天,中国的空军轰炸了黄浦江中的日本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但是没有命中。战争的第五天,中国空军在杨树浦上空击落日机一架,一架中国战机受伤,飞行员跳伞后被日军包围,用手枪击毙了九名日军,最后战死。据我知道的资料,这是中国空军在上海仅有的两次战斗。

现在,清场的人来赶我走了,我匆匆地走出了足球场,人们早已散走了,球场外的空地很安静。一阵风掠过我的头发,忽然间,我的脑子里转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去看海。

于是,我搭上一辆末班车,在经过了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终于来到了海边,上海的海边其实并不美,所谓的海滩不过是泥浆般的滩涂,在海水退潮的时候是看不到海的。而此刻,荒凉的海边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海浪声也轻得微乎其微,只有月亮高高地挂着。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睁大着眼睛,我知道,或者说我希望今天晚上所要发生的事情。直到,我看到一架有着两只巨大翅膀的原始的飞行机器从我的头顶掠过。

祝你一路平安。

小白马

【一】

海边有一片巨大的滩涂,涨潮时一片汪洋,退潮时成为一块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大陆。在巨大的海堤上,风从遥远的大海里吹来,带着股咸味和刚刚被捕上船的梭子蟹的腥味。这味道悄无声息地爬进了男孩的鼻孔,但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他总是一个人在海堤上徘徊,等待着大海的涨潮,这里依然是荒凉的,大堤上空无一人。

涨潮的时候还早着呢,天空上飘着一朵白得让人心疼的云,男孩看着云,就好像看着自己,于是他也有了些心疼。几只海鸟停留在滩涂上,优雅地走了几步,留下了许多三叉戟一般的脚印,它们用脚爪和尖嘴在泥土中仔细地搜寻着贝类或是小螃蟹,直到海潮将近,它们才扑扇着翅膀飞向云朵的深处。

海水慢慢地上来了,虽然现在还看不到,但明明白白在地平线的尽头,那些灰色的泡沫像一大群顽皮的小孩连滚带爬地冲上了大滩涂。天空的颜色渐渐地变了,也像海一样成了灰色,那些云在天上做着鬼脸,越来越多。男孩喜欢这样的时刻,他光着脚丫坐在石头大堤上,眼睛直盯着遥远的地平线,从天与地模糊的灰色交界线里寻找一丝海的踪迹。终于海来了,天与海,海与地,地与天,组成了三个奇妙的部分,几乎全是灰色的,只是深浅不一罢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故事里,这匹小白马出现了,没人知道它从哪儿来,男孩想,也许它是从海里出来的。它全身是纯白色的,皮毛闪着异样的光亮,脖子上的鬃毛在海风里颤动。小白马在滩涂上奔跑着,蹄下的泥土飞溅起来,四条腿和腹部都沾满了泥水,然后停下来转了一个圈就不动了。它抬着头看着身后汹涌澎湃的海潮和身前几百米外的大堤,还有大堤上的小男孩。

马和男孩对视着,突然男孩霍地站了起来,瘦削的肩膀仿佛立刻就要被海风吹倒了。他从没见过马,尤其是在这荒凉的海滨滩涂上。男孩突然意识到,小白马现在所处的位置,几分钟后就要被涨潮的海水吞没了。于是,他爬下大堤,向小白马奔去。男孩的双脚陷在潮湿的泥土里,他用力地拔出脚,再一次踏下,先是一声清脆的“叭”,然后又是一阵泥巴的堆积声。泥水直溅到男孩的脸上,那股又咸又凉的感觉从脚底板升到了头顶。

男孩终于跑到了小白马的跟前,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特的物质。男孩伸出了手,那双瘦瘦的手轻轻地抚摸在马的头顶,小白马的个头很小,比男孩高不了多少,与他同样的消瘦。男孩似乎能感到马的毛皮下那突出的骨头,他把头靠着马的脖子,它身上很热,白色的皮毛像一片柔软的草皮,男孩可以听到马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温热的血。

渐渐地,海水漫上来了,已经淹没了马蹄和男孩的脚掌,那些灰色的泡沫如一只只小螃蟹遍布了男孩的小腿。小白马却依然无动于衷地站着,男孩把嘴贴在小白马的耳朵上轻轻地说:“你不走,我也不走。”

小白马把头扭过来,大眼睛眨了眨,男孩从马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小白马四条腿弯曲了下来,身体几乎伏在了海水上。男孩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于是就伸腿跨到了马背上,小白马的身体在他的胯下微微地颤抖着,然后它把四条腿艰难地直了起来,向大堤的方向飞奔而去。

在泥泞与海水中奔跑的小白马用尽了全力,男孩紧紧地抓着马鬃,把自己的身体贴着马脖子。他能感到马全身剧烈的摇晃和它颈动脉的猛烈跳动。小白马终于摆脱了泥水,鼻孔大大地张开,撒开了四蹄,海水像喷泉一样高高地溅起,他和它全身都湿透了,他们是在和海水赛跑。终于,小白马战胜了海水,它带着男孩跑上了丁字坝的斜坡,来到了大堤上。

海水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灰色的泡沫变成了美丽的浪花拍打着堤坝边的泥沙。海与天变成了一色,像一幅巨大的水粉画悬挂在男孩眼前。为什么海是灰色的?男孩在小白马的马背上问它。小白马用马蹄用力地敲打着堤坝的石头地面,男孩不知道这算不算回答。

【二】

海堤边有一间小屋,负责看堤的男人在昏暗的灯下喝着黄酒。门突然被推开了,这个故事里的男孩,也就是这个男人的儿子带着一身的泥回来了。男人告诉儿子,他明天要去市区办事,要儿子自己照顾自己几天,顺便帮忙看着大堤。然后男人看着儿子吃完了饭,便匆匆地睡下了。

男孩却一直睡不着,他出了门,海边夏夜的月亮像是张少妇的银盆大脸,他又一次坐在大堤上,看着海,然后渐渐地睡着了。海风像妈妈的手一样,揉着男孩的身体,让他梦见了妈妈。

他忽然感到妈妈就在身边,海水向两边分开,从大海的中心走出来,就像个美人鱼,还拖着尾巴,靠近了儿子。妈妈的鼻息吹在男孩的脸上,他轻轻叫了一声,然后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大大的眼睛,大大的鼻孔,温暖的气息冲向男孩的脸。男孩伸出手,抚摸着它,是小白马。

“你怎么又回来了,快离开海边啊!”男孩对着它说。

小白马张开了嘴,露出了牙齿,从齿龄看,它还小着呢。它的嘴唇在男孩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让男孩感到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他站起来,把头伏在马背上,让眼泪流在它白色的皮毛中,渗入小白马的体内。

“我的妈妈走了,是被涨潮的大海带走的,就在一年前的今天。”男孩对着小白马的耳朵说。

小白马点了点头。

男孩继续说:“你的妈妈呢?你的妈妈也走了吗?”

月光下,小白马的眼睛里流出了一种咸涩的液体。小白马也会流眼泪吗?男孩问起了自己。

此刻,男孩并不知道,就在离他几十米外的草丛中,躺着一个浑身肮脏的流浪汉。他的全身都被黑夜和蒿草隐藏起来,只有那双猎鹰般锐利的眼睛,正悄悄地盯着月色下闪闪发光的小白马。

【三】

男孩陪着父亲去海边公路上的长途汽车站,然后目送着父亲坐长途汽车去市区。

从大堤到海边公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中间是一大片草地,那是几年前围海造田而诞生的土地,因为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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