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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沅确认了这不是梦境,强定住纷涌的心神,开口笑道:“你这派头,比我还大,出门那有这般便宜?”
含素与她姊妹一般长大,朱家素来规矩也少,因此也浑不在意的回道:“大姑娘也早说过,如今不比前朝。”
朱沅心中一痛,是了,前齐朝规矩森严,于妇人要求更甚,许多妇人,终其一生,也只有被花轿从娘家抬到夫家这段路程算是出了大门。
本朝伊始,先有开国太祖视繁文缛节如无物,后有舜阳大长公主隐姓埋名,妆成男子,在军营中与众将士同吃同睡,抗击越人。再有钱太后垂帘听政八年,扶持幼主,功成之后不贪权势,全然罢手朝政。
自此便无人敢明目张胆鄙视妇人无用,也不敢说妇人在外头露个脸便是不合礼仪,各种规矩或松或去,官宦之家的姑娘、妇人由从人簇拥,要想出门也不是难事。
也有些酸腐成日感叹斯文扫地,又道本朝立国时日尚浅,少于教化。
他们自去长吁短叹,姑娘媳妇们的日子却比之前朝鲜活了不止一丁半点。
偏就是这种情形之下,朱沅上一世生生的被方家用种种旧时规矩约束着,将她羁押于二门内,至死的那一日也没能走出来。导致她此时倒回不过神,忘了出门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朱沅思及此,不由更恨,却强自按捺,顾不得与含素、雀环亲近,几乎是有些急切的问道:“娘亲与沉哥儿呢?”
雀环笑道:“自是在夫人房中,该是用早膳的时辰了,姑娘还不快些儿梳洗。”
朱沅心中激动,也不多话,在环雀、含素服侍下更衣、净面,含素又捧上了青盐和柳枝上来给她揩齿。朱沅一顿,数年后便盛行牙刷,教她重用柳枝,倒真有些不惯。
含素利落的给朱沅梳了双丫髻,同雀环一道拥着朱沅往上房去了。
迎面三个管事媳妇正从上房出来,见着朱沅纷纷行礼。
朱家家小业小,正经管事的媳妇就这三个,都身兼数职,朱沅略一分辨,都忆了起来,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脚下不停的往上房去。
朱夫人柳氏最得用的丫头宵红正在门外立着,见着朱沅忙笑道:“大姑娘来了。”一边说,一边打起了帘子。
朱沅步入,就见柳氏正坐在东窗炕上拨算盘,朱沉在她身边走来走去。
柳氏三十出头的样子,瘦瘦高高的,五官秀气,只一对眉毛稍粗,显得脾气有些急躁的样子。
柳氏抬眼看了看她,略皱了皱眉:“说是天渐热了,毕竟早晚风凉,也不加件披风。”
朱沅不理这话头,径直坐到她身侧,抱着柳氏的手臂,将头倚在柳氏肩上。
柳氏吃了一惊,她这大女儿素来老成,鲜少这般小女儿情态,不由扔了算盘叫道:“我的儿!可有何事?娘替你做主!”
朱沅任柳氏怎么说也不肯抬头,过了一阵,饱吸了一口柳氏衣上的香味,这才敛了泪,坐正了身子,眼见屋子里的丫头都有些吃惊的看着,便笑着对柳氏道:“无事,不过做了噩梦,梦着我一人孤零零的,不见了娘亲弟弟。”
柳氏抬头在她额上一弹:“把娘吓得!”
朱沅便笑着捂了额,也不多说。
柳氏抱过朱沉往朱沅怀中一塞:“来好好抱上一抱,看看可在不在梦中。”
朱沅见沉哥儿睁着大眼盯着她,且声音清脆的问:“为何发梦呀?”
沉哥儿生得好,白嫩俊俏,像画上的金童一般,两岁多正是话多的时候,寻着人就要问几个“为何”,家里丫环婆子都被问怕了,寻常不敢同他搭话。
朱沅柔声道:“有人莫名发梦,有人是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回答得一本正经,绝不敷衍。
沉哥儿偏着头:“为何有所思呀?”
朱沅:“因为不解,或是难以释怀,所以有所思。”
沉哥儿:“为何不解呀?”
朱沅腾出手来,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人无全知,自是有不解之处。沉哥儿可知这豌豆黄是如何做的呀?”
沉哥儿想了想:“沉哥儿不知。”
朱沅拿了豌豆黄送到他嘴边:“是了,若你多费了心思琢磨这豌豆黄到底是如何做成,指不定夜里就发梦吃豌豆黄呢。”
有了具体事例,沉哥儿便放开这一条,张嘴咬了半口豌豆黄。
柳氏一边啐道:“日里吃不够,夜里还要梦。”她一边拿了帕子给沉哥儿擦嘴,一边责备朱沅:“倒不如教他背诵几首诗文了。”
柳氏对于念书十分有执念,便是朱沅朱泖姐妹幼时,也请了女先生来教过的。
朱沅微微一笑:“不急这一时,沉哥儿还小呢,紧着他玩,大了再说。”
柳氏白了她一眼,问一边的宵红:“泖儿怎么还没来?”
话刚落音,朱泖便娇笑道:“来了来了。”
一边说,一边自挑了帘子进来。
柳氏一看着急:“才说你姐姐呢,你这孩子,穿得这般单薄!”
还未入夏,朱泖已经穿了身单薄的夏裙,极嫩的水绿色,衬着她的杏眼桃腮,格外俏丽。
朱沅今年十五有余,朱泖只比她小一岁半,堪堪十四岁。两姊妹接连出生,让柳氏伤了身子,是以朱沉相隔十数年方才出生。
柳氏这人嘴虽然碎,心是极慈软的,朱家姐弟都不怕她。
是以朱泖撅了撅嘴道:“不碍事,女儿若觉着冷了,自会添衣。娘亲,您瞧瞧,女儿穿这裙子好不好看?”
柳氏上看下看,虽是皱着眉,还是不忍拂她兴:“好看,好看。”
朱泖便有些得意的瞟了姐姐朱沅一眼。
便是前世的朱沅在这时也不会介意朱泖这些小心思,更何况是现在的朱沅了。
因此朱沅只是淡淡笑着吩咐宵红:“人齐了,摆膳罢。”
朱泖沉了脸,轻轻的哼了一声。
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坐下,男主人朱临丛缺席。
朱临丛如今在司农寺任主薄,是个七品小官,连上朝的资格也没有。但对于几代不曾出仕的朱家来说,司农寺主薄一职已是极好的了。
朱临丛虽不必上朝,也要早早的去官署候着,不然上峰寅时便在午门外等候上朝,下属反倒悠悠闲闲的漫步而来?没这样的规矩。
是以朱临丛基本上不能同家人一道用早膳。
柳氏刚成官眷不久,也没那些排场,并未安排丫环立在身侧布菜,倒是各人吃各人的,只朱沉年幼,乳娘赵氏立在一边给朱沉布菜喂食。
用过膳,柳氏唤人给三姐弟各端了一碗羊乳来:“可别嫌膻,都给喝了,这玩意最养人。”
朱沅前世是最害怕这个的,今日重生,竟不忍拒绝柳氏的任何要求,默默的接过,小口小口的抿了。
朱泖有些诧异的看了朱沅一眼,又有些犹豫的看了那碗羊乳一眼,还是推了:“娘,今日女儿要出门呢,身上沾了这味,可不教人笑话。”
柳氏复又坐回炕上,重新拾起账本,嘴里训斥道:“你这丫头,还当这是苏江不曾,竟是野惯了。咱们到了这燕京,便也得按燕京的规矩来。你看谁家姑娘似你这般成日里往外跑的?”
朱泖长长的唤了句:“娘——”,语气里满是央求:“女儿初来燕京,新交了几个手帕交,可不是该好生走动的时候?”
柳氏顿了顿:“为何不叫你姐姐一道去?”
朱泖眨了眨大眼睛:“姐姐不耐烦同我们说这些脂儿粉儿、花儿月儿的。”
朱沅闻言,不由抬头,静静的看着朱泖。
朱泖心中一紧,竟不敢再编排下去了。
柳氏一无所觉,抬起手来就往朱沅额上戳了两下:“你这是什么性子!”
说了又叹气:“也是娘不好,没料到你爹真有这般出息,生生的把些商户做派教给了你,管起家来倒精明,偏生一下俗过头了,年轻姑娘们爱的东西你倒一样也不爱。”
朱沅淡淡的笑着,也不回嘴。
柳氏泄了气一般,朝朱泖挥了挥手:“去罢去罢,除了你屋子里那两个丫头,也让严妈妈一道跟着,才是妥当。”
朱泖欢快的应了一声,提着裙子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朱沅坐到了柳氏身边:“娘亲,这看帐费眼,女儿来帮您看罢。”
柳氏立起眉头:“可不许再看了,娘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你毕竟年青,好生养着少沾这些俗物,也做个斯文雅致的官家小姐。”
柳氏是个商家女。
朱家几代不曾出仕,家事萧条,朱老夫人想卖几亩田继续供朱临丛念书,偏大儿子朱临业、三儿子朱临丞都不乐意,更别提来日入京赶考的盘缠和打点师座的银两了。
朱老夫人记着丈夫临死前的嘱咐,说是朱家三子,只有老二有些读书天分,万万不可因家贫中断了他的学业,朱家能否复兴家业,就看他的了。
彼时读书人总有些看不上商家,但朱老夫人左思右想,毕竟还是看得起商家女的嫁妆。
于是朱老夫人咬了咬牙,就给朱临丛聘了个商户之女。
柳氏也不负众望,携大笔嫁妆嫁入朱家,自此朱家的一应花销全着落在她身上。
柳氏不计成本,好笔好墨伺候着,好先生请着,惯得朱临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熬了十几年,总算是熬出来了。
细细看柳氏眉眼间,不难看出她如今有些得意的,但她又有些焦虑和遗憾。
因着朱临丛十数年来并无出息,柳氏面上不说,心底里是对他颇为失望的,兼之先前她又只养了两个女儿,为着日后着想,柳氏暗里是打着把朱泖调|教出来,日后让她招婿的主意。她是高看读书人一眼,但再高看,能吃好用好住好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因此有意无意的教了朱沅看帐打算盘,外头铺子的管事来回话,也把朱沅带在身边听着,便是去田间收租,也带着朱沅一道去。时长日久,朱沅颇有几分能干利落了,不想朱临丛又中了进士,要入朝为官了。更妙的是,柳氏老树开花,又生了个儿子。
柳氏为着这个,急了几夜都睡不着觉,只想着要怎样去掉朱沅一身的铜钱臭。
这时听了朱泖一番话,不由更是油煎火炸的。
一边想着,一边就抬眼看朱沅,见她沉沉静静的坐在自己身侧,伸出一只手来拦着沉哥儿不让他落下炕来,嘴角微带着笑。看着倒是比往日斯文雅致不少。
柳氏舒了口气,心道莫不是这丫头自己也知道着急,晓得收敛了?
第5章
… …
朱沅在柳氏屋里寻着籍口,消磨了半日,这才恋恋不舍的回了自己屋子。
朱家这所三进小院,是赁来的。
朱临丛和柳氏住正房,朱沉还小,随着乳娘住在正房东边的耳房。
朱沅住在东厢房,朱泖和朱沅正对面,住在西厢房里。
家中下人也不多,男女算在一处,通共不到二十个。
人口简单,口角也少。就是朱泖的些许挑衅,朱沅也并不放在眼里。父亲刚得了官职,全家人的喜气劲儿还没消退。这段时日,正是朱沅最为平静幸福的时光。
可是朱沅知道,这样的平静,很快要被打破了。
到了傍晚,朱临丛从官署归家。
朱临丛今年三十有三,生得面白斯文,一派读书人的气派。
朱泖像只花蝴蝶似的迎了上去:“爹!明日可是休沐?今日女儿见着几位好友,她们都簪了新式的蝴蝶簪,那蝴蝶,做得真的一般,还会动呢!爹明日唤了凤祥楼的女伙计来,让拿些新式样来让女儿挑选,可好?”
朱家是严母慈父。柳氏嘴碎爱管束,又有些精明小气,除了应有的,寻常一般不予添置。
朱临丛则不然,他耳根软,脾气温和,有些出格的要求去求了他,十之八、九能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