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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的隽语是出于现世见识的火花,和爱默生的“直觉谈”一样,对后人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若要了解他二人的隽语,势必先得深切透视其思想方可。
老子的隽语,像粉碎的宝石,不需装饰便可自闪光耀。然而,人们心灵渴求的却是更深一层的理解,于是,老子这谜般的智慧宝石,便传到变化繁杂的注释者手中。甚至在我国,许多学者将之译给与本国思想、观念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英语世界。
有人认为,要了解老子,最好去研读早期道家学者——韩非和淮南子的翻译,因为,他们距离老子的时代非常近。
韩非(公元前?——234年)曾经写过两篇对老子的注释(《解老》、《喻老》)。他在后篇描述老子隽语的功用论(人类生活及政治的实际运用)时,比前篇的哲学原理花费的工夫更多,所以内容也比较详尽。
淮南子(刘安,约公元前178——122年)也阐述了不少老子一书中的章节。此外,列子和文子的作品中,亦包含了相关的节数 (4 )。
不过,我以为了解老子的最好方法,便是配合庄子来研读。毕竟庄子是他的弟子,和最伟大的道家代表人物。
第44节:绪论(4)
就时间而言,庄子比韩非更接近老子思想的发展体系,除此之外,他们的观点几近完全一致。因此,从七万多字的《庄子》一书中选择精华,便不难说明老子思想的意蕴了,但一般人却很少做这种尝试。
远在基督诞生前几世纪,人们心目中的道家是“黄老学”。随后情况稍微改变,庄子渐受人喜爱,大家把他的名字与老子并列,并且公认他们的思想如出一辙。尤其到了秦、汉两朝(按:魏、晋)(公元4世纪),人们已不再视道家为“黄老之学”,而改称为“老庄哲学”。
道家文学及学者所以受人欢迎,主要原因便是庄子散文的魅力;就吸引人的标准和思想形态而言,庄子不愧是古典时期的散文泰斗。
庄子的举止庄严高雅,言语活泼坚实,思想主观深奥,而外观却又极其古怪。如果强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或许就是他谈话诙谐,言辞过多,文句比喻和隐喻稍嫌敏锐吧!
写本书时,我几度钻研庄子的作品,发现其间许多用语,大都是他透过严格的文学手法创造出来的,甚至连最早以同法为文的《论语》,也赶不上他。
一般说来,老、庄思想的基础和性质是相同的。不同的是:老子以箴言表达,庄子以散文描述;老子凭直觉感受,庄子靠聪慧领悟;老子微笑待人,庄子狂笑处世;老子教人,庄子嘲人;老子说给心听,庄子直指心灵。
若说老子像惠特曼,有最宽大慷慨的胸怀;那么,庄子就像梭罗,有个人主义粗鲁、无情、急躁的一面。再以启蒙时期的人物作比,老子像那顺应自然的卢梭,庄子却似精明狡猾的伏尔泰。
庄子尝自述:“思之无涯,言之滑稽,心灵无羁绊。”可见,他是属于嬉戏幻想的一型,站在作家的立场,他又是极端厌恶官吏的一派。
当然,一位看到儒家救世愚行的虚无主义者,多少想从其他方面获取某些娱乐性的补偿,如果只因儒家的失败,便期望他戴上一副沮丧的假面具,确是极不公平的要求。因此,西方人不必再批评孔子,因为单单庄子一人对他的攻击就已经够严苛了。
关于老子的事迹,我们几无所知,仅知他生于公元前571年的苦县,和孔子同一时代,年龄或较孔子长二十岁,出身世家,曾做过周守藏室的官,中年退隐,活了相当大的岁数(可能超过九十,但绝不似司马迁所说在一百六十岁以上),子孙繁多,其中某一世孙还做过官。
公元前300年的少数作品中,除了庄子曾谈到老子并加以注解外,就只有代表他本人的《道德经》提到过他了。因此有些学者对“是否有老子这个人的存在”抱着极大的怀疑。导致这项怀疑的主因,是清代批评怀疑主义的盛行,尤其梁启超的评论,更使老子的书遭到致命的打击。他认为:老子的书是在公元前300年由某些人所杜撰的。
这许多没有依据,意欲惊人的言论,使得一般人几乎无法区别何为伪书?何为真著?因此,如果听到某位学者说哪本《老子》或《庄子》是伪书,却又无法提出充分的证据和理由时,我们还是不轻易置信。这种随意批评的风气,带给人们许多不便和反感(5 )。
庄子大约死于公元前275年,活了多大岁数不太清楚,他和孟子是同时代的人,是惠施最亲密的朋友,祖籍蒙县,曾任“蒙漆园吏”,结过婚,有没有小孩,史籍未记载。
一般人对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当他妻子的棺木搁在屋角待葬时,他坐在地上“鼓盆而歌”,他的弟子问他何以如此时,世上最玄奥的生死谈便流露了出来。庄子最有名的智语,便是谈到他本身的死就是一大玩笑——那带着诗人感触的玩笑。
另一件有趣的事,便是有关他形态的变化。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在花丛间轻快地飞舞着,那时的他,一心认为自己就是蝴蝶;但当他清醒后,发觉刚才的一切不过南柯一梦,顿然若失,不禁自语道:“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尖锐的矛总是指向官方的奢华和显贵,当时的他真是极尽挖苦之能事,下面就是一例:
第45节:绪论(5)
有一位寒生(宋国人)去京城晋谒皇帝后,带着皇帝送他的大批马车和随员衣锦还乡。他对自己的晋谒成功颇为自得,不时在人前露出骄傲的神色,一般人对他钦慕不已,惟独庄子说:“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
写本书前,我为自己做了一篇老、庄思想索引,发现他二人教人的特性虽一致,表达的方法却颇不相同:
一、老子教人的原则在谦恭,他再三重复柔和、忍耐、争论之无益(不敢为天下先)、柔弱的力,以及就低位的战术优势等思想,而在庄子的理论中是绝不可能看到这些言辞的。尽管如此,我们仍可确信他二人的哲学基础极为相同。庄子不是不喜欢谦恭,只是不愿说这两个字而已。
老子的不争,正是庄子口中的寂静、保守、以及透过平和以维持精神均衡的超然力量;老子认为水是“万物之至柔”和“寻向低处”的智慧象征,庄子则坚信水是心灵平静和精神澄澈的征象,是保存“无为”的巨力。
老子激赏失败,表现失败(老子是最早的伪饰家),庄子则嘲笑成功;老子赞扬谦卑者,庄子苛责自大的人;老子宣扬知足之道,庄子让人的精神在肉体之外“形而上学”中徜徉;老子无时不谈“柔”胜“刚”的道理,庄子则很少提到这个主题。
二、庄子不仅发展了一套完整的“知识、现实、语言”三者无用的理论,更由于深切体会到人类生命的悲哀,而将老子的哲学转为自己的诗谈,作为慰藉。从这种哲学的滋润和对人类生命的感触中,他说出了惊古震今的生死论:“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 “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奥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
这篇“灵魂的颤动”实是庄子或昔日我国作家的最佳创作。
(二)
老子爱唱反调,几成怪癖。“无为而无不为”、“圣人非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这种反论的结构恰如水晶之形成:把某一物质的温度收变,即成水晶,但成品却是许许多多的水晶体。
一件事理的基本观点和价值,与另一种普遍为人接受的观点完全相反时,便产生了反面论。耶稣的反论是:“失去生命者,获得生命。”这种反论的起因,乃是把两类特殊的生命观(精神与肉体)融而为一,呈现在表面的,就是反面论。
到底什么思想使老子产生了那么多强调柔弱的力量、居下的优势,以及对成功的警戒等反面论呢?答案是:宇宙周而复始的学说——所谓生命,乃是一种不断地变迁,交互兴盛和腐败的现象,当一个人的生命力达到巅峰时,也正象征着要开始走下坡了;犹如潮水的消长,潮长退尽,接着开始涨潮。
老子说:“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6 )
另外一种研究老子之法,乃从爱默生的短文“循环论”着手。这篇文章的观点,基于道家思想,爱默生运用诗歌顿呼语“循环哲学家”中之“循环”,导出了与老子同样的思想体系。
爱默生强调:“终即始;黑夜之后必有黎明,大洋之下另有深渊。”惠施亦言:“日方中方睨。”另外,庄子也说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爱默生更谈到:“自然无定”,“人亦无定”;所以,“新大陆建于旧行星的毁灭,新种族兴于祖先的腐朽”。
从这些循环论,爱默生发展了一套类似老子的反论:“最精明即最不精明”,“社会的道德乃圣者之恶”,“人渴望安定,却得不到安定”,读者可在庄子的精选中,发现爱默生的这种论点。
由此可知,爱默生的两篇短文《循环论》及《超灵论》,和道家的主张确有异曲同工之妙,看过老子一书后,读者自可体会出其中滋味。爱默生对相对论深信不疑,他曾说“一人的美是另一人的丑;一人之智慧是另一人的愚蠢。”且引用美国北佬农夫常说的典型道家谚语:“不必祝福,事情愈坏,情况愈好。”
第46节:绪论(6)
以哲学观点而论,道可概括如下:它是天地万物的主要单元(一元论),是“反面立论”、“阴阳两极”、“永久循环”、“相对论”、“本体论”的主体;它是神智,是复归为一,是万物的源泉。
了解这个道理,你争我夺的欲望顿化无形,而基督登山宝训中“仁”与“柔”的教条,也会在人们心中播下和平、理性的种子。就“无法抵抗的恶”这个思想来说,无疑的,老子的某些思想家乃托尔斯泰所说“仁爱的基督徒(道德家)”中之先驱。
如果世上的领导者看过老子的战争论、用兵法、和平论、不战论就好了;如果希特勒在猛扑之前有一些老子“持而盘之,不如其己”的智慧,人类就不会空洒那么多的鲜血。
(三)
昔时,我就希望能找到一种被科学家所接受的宗教。倘若强迫我在移民区指出我的宗教信仰,我可能会不假思索地对当地从未听过这种字眼的人,说出“道家”二字。
道字的道是宇宙的神智,万物的根源,是赋予生命的原理;公正无私,含蓄无形,看不见摸不着。它创造了万物,改变了万物;它是不朽的本体。道家不和我们谈上帝,只再三强调道不能名,可名之道就不是道。最重要的是:道给物质世界带来了一统和灵性。
我曾观察科学思想进展的程序,有理由相信19世纪愚钝的唯物论已经不住考验,尤其在近代物理学之光的照耀下,它再也稳不住阵脚了。
卡尔·马克思在工业极盛期发表他的唯物辩证法,一位新英格兰哲人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