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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沈复
【由文,】
【题词一】
长洲沈处士三白以〈浮生六记〉见示,分赋六绝句
刘樊仙侣世原稀,瞥眼风花又各飞; 赢得红闺传好句,“秋深人瘦菊花肥”。(君配工诗,此集中遗句也)
烟霞花月费平章,转觉闲来事事忙; 不以红尘易清福,未妨泉石竟膏肓。
坎坷中年百不宜,无多骨肉更离披; 伤心替下穷途泪,想见空江夜雪时。
秦楚江山逐望开,探奇还上粤王台; 游踪第一应相忆,舟泊胥江月夜杯。
瀛海曾乘汉使槎。中山风土纪皇华; 春云偶住留痕室,夜半涛声听煮茶。
白雪黄芽说有无,指归性命未全虚; 养生从此留真诀,休向嫏環问素书。
阳湖管贻萼树荃。
【题词二】
是编合冒巢民《影梅盦忆语》、方密之《物理小识》、李笠翁《一家言》、徐霞客《游记》诸书,参错贯通,如五侯鲭,如群芳谱,而绪不芜杂,指极幽馨。绮怀可以不删,感遇乌能自已,洵《离骚》之外篇,《云仙》之续记也。向来小说家标新领异,移步换形,后之作者几于无可著笔,得此又树一帜。惜乎卷帙不全,读者犹有遗憾;然其凄艳秀灵,怡神荡魄,感人固已深矣。
仆本恨人,字为秋士。对安仁之长簟,尘掩茵帱;依公瑕之故居,种寻药草(余居定光寺西,为前明周公瑕药草山房故址)。海天琐尾,尝酸味于芦中;山水邀头,骋豪情于花外。我之所历,间亦如君;君之所言,大都先我。惟是养生意懒,学道心违,亦自觉阙如者,又谁为补之欤?浮生若梦,印作珠摩(余藏旧犀角圆印一,镌“浮生若梦”二语);记事之初,生同癸未(三白先生生于乾隆癸未,余生于道光癸未)。上下六十年,有乡先辈为我身作印证,抑又奇已。聊赋十章,岂惟三叹。
艳福清才两意谐,宾香阁上斗诗牌。
深宵同啜桃花粥,刚识双鲜酱味佳。
琴边笑倚鬓双青,跌宕风流总性灵。
商略山家栽种法,移春槛是活花屏。
分付名花次第开,胆瓶拳石伴金罍。
笑他琐碎板桥记,但约张魁清早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守此情天与终古,人间鸳牒只须焚。
衅起家庭剧可怜,幕巢飞燕影凄然。
呼灯黑夜开门去,玉树枝头泣杜鹃。
梨花憔悴月无聊,梦逐三春尽此宵。
重过玉钩斜畔路,不堪消瘦沈郎腰。
雪暗荒江夜渡危,天涯莽莽欲何之?
写来满幅征人苦,犹未生逢兵乱时。
铁花岩畔春多丽,铜井山边雪亦香。
从此拓开诗境界,湖山大好似吾乡。
眼底烟霞付笔端,忽耽冷趣忽浓欢。
画船灯火层寮月,都作登州海市观。
便做神仙亦等闲,金丹苦炼几生悭。
海山闻说风能引,也在虚无缥缈间。
同治甲戌初冬,香禅精舍近僧题。
【杨引传序】
《浮生六记》一书,余于郡城冷摊得之,六记已缺其二,犹作者手稿也。就其所记推之,知为沈姓号三白,而名则已逸,遍访城中无知者。其书则武林叶桐君刺史、潘麐生茂才、顾云樵山人、陶芑孙明经诸人,皆阅而心醉焉。彛巴蹙氖狙艉苁纤狻陡∩恰妨洌贾觥吨猩郊抢犯窃搅鹎蛞病J橹汛σ严暧邴嬌狻=贷嬌院牛⒁浴案∩裘挝都负巍敝∮。杂诩蚨恕
光绪三年七月七日,独悟庵居士杨引传识。
【重刊浮生六记序】
俞平伯
重印《浮生六记》因缘,容我略说。幼年在苏州,曾读过此书,当时只觉得可爱而已。自移家北去后,不但诵读时的残趣久荡为云烟,即书的名字也难省忆。去秋在上海,与颉刚、伯祥两君结邻,偶然谈起此书,我始茫茫然若有所领会。颉刚的《雁来红丛报》本,伯祥的《独悟庵丛钞》本,都被我借来了。既有这么一段前因,自然重读时更有滋味。且这书确也有眩人的力,我们想把这喜悦遍及于读者诸君,于是便把它校点重印。
书共六篇,故名“六记”,今只存《闺房记乐》以下四篇,其五、六两篇已佚。此书虽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中山记历》当是记漫游琉球之事,或系日记体。《养生记道》,忍亦多道家修持妄说。就其存者言之,固不失为简洁生动的自传文字。
作者沈复,字三白,苏州人,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无考,当在嘉庆十二年以后。可注意的,他是个习幕经商的人,是什么斯文举子。偶然写几句诗文,也无所存心。上不为名山之业,下不为富贵的敲门砖,意兴所到,便濡毫伸纸,不必妆点,不知避忌。统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殆以此乎?
文章事业的圆成,本有一个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这个通例,于小品文字的创作尤为显明。我们莫妙于学行云流水,莫妙于学春鸟秋虫,固不是有所为,都也未必就是无所为。这两种说法同伤于武断。古人论文每每标一“机”字,概念的诠表虽病含混,我却赏其谈百微中。陆机《文赋》说:“故徒抚空仟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这是绝妙的文思描写。我们与—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记得宋·周美成的《玉楼春》里,有两句最好:“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这种况味正在不离不着之间。文心之妙亦复如是。
即如这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象;说它是精心结摸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当此种境界,我们的分析推寻的技巧,原不免有穷时。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所以不和寻常的日记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传播得更久更远的价值。
我岂不知这是小玩意儿,不值当作溢美的说法;然而我自信这种说法不至于是溢美。想读这书的,必有能辩别的罢。
一九二三、二、二七、杭州城头巷。
【浮生六记英译自序】
林语堂
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她并非最美丽,因为这书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推崇。但是谁能否认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只是在我们朋友家中有时遇见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愿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她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丈夫促膝畅谈书画文学乳腐卤瓜之时,你打瞌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毯把你的脚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在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钞本?因此,我说她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因为确有其人)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并非故甚其辞。
她的一生,“事如春梦了无痕”,如东坡所云。要不是这书得偶然保存,我们今日还不知有这样一个女人生在世上,饱尝过闺房之乐与坎坷之愁。我现在把她的故事翻译出来,不过因为这故事应该叫世人知道,一方面以流传她的芳名;又一方面,因为我在这两位无猜的夫妇的简朴的生活中,看他们追求美丽,看他们穷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狡佞小人的欺侮,同时一意享求浮生半日闲的清福,却又怕遭神明的忌。在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两位恰巧成为大妇的生平上表现出来。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没有特殊的建树,只是欣爱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友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他们太驯良了,所以不会成功,因为他们两位胸怀旷达,澹泊名利,与世无争。而他们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们的错,反而值得我们的同情。这悲剧之原因,不过因为芸知书识字,因为她太爱美,至于不懂得爱美有什么罪过。因她是识字的媳妇,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写信给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见了一位歌伎简直发痴,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簉室,后来为强者所夺,因而生起大病。在这地方,我们看见她的爱美的天性与这现实的冲突——一种根本的,虽然是出于天真的冲突。这冲突在她于神诞之际,化扮男装,赴会观“花照”,也可看出,一个女人打扮男装或是倾心于一个歌伎是不道德吗?如果是,她全不晓得,她只思慕要看见,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丽景物,那些中国古代守礼的妇人向来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于这艺术上本无罪而道德上犯礼的衷怀,使她想要游遍天下名山——那些年青守礼妇女不便访游,而她愿意留待“鬓斑”之时去访游的名山。但是这些山她没看到,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位风流蕴藉的歌伎,而这已十分犯礼,足使她的公公认为她是情痴少妇,把她驱出家庭,而她从此半生须颠倒于穷困之中,没有清闲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了。
是否沈复,她的丈夫,把她描写过实?我觉得不然,读者读本书后必与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饰芸或他自己的缺点。我们看见这书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种爱美爱真的精神,和那中国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乐恬淡自适的天性。我不免暗想,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样一个人,能引起他太太这样纯洁的爱,而且能不负此爱,把他写成古今中外文学中最温柔细腻闺房之乐的记载。三白,三白,魂无恙否?他的祖坟在苏州郊外福寿山,倘使我们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愿,我想备点香花鲜果,供奉跪拜祷祝于这两位清魂之前,也没什么罪过。在他们坟前,我要低吟Mauricc Ravel的“Pavane”,哀思凄楚,缠绵悱恻,而归于和美静娴,或是长啸Masse的“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扬而不流于激越。因为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最美丽的东西。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子之时,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这安乐的问题。在未得安乐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乐之人,又不知其来之所自。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苦痛——这安乐,我想,很像一个无罪下狱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尔斯泰在《复活》中所微妙表出的一种,是心灵已战胜肉身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
这本书的原名是《浮生六记》(英译“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其中只存四记。(典出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