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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倪善继独罢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毒着手批拘唤,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己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近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直伪,也未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室快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着父亲分关执照,干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一党亲长,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一党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块银子送来。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日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云:
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今日将银买一党,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己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督你说法。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孩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若得兔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己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兔说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
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育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呛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门子喝声:“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跟下轿来。将欲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众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一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前,都两旁站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说罢,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数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乃起身,又连作数揖,一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
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门子禀道:“没见甚么倪爷。”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一牙须,银也似自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唬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观,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人人吐舌,个个惊心。谁知都是胰大尹的巧言。也是看了行乐园,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内。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购,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策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个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理金五千两,做五坛,当与次儿。’”善述不信,禀道:“若果然如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儿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
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理下五个大坛。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藤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育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一相强,我只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己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似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黄自之物,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个照帖,给与善述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干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自自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干算万计,何曾其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己!闲话休题。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膝大尹。大尹己将行乐园取去遗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园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一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死父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理金属有间。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竟不兴词。
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
一寸舌为安国剑,五言诗作上天梯。
青云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朝司,有一个秀士,姓赵,名旭,字伯升,乃是西川成都府人氏。自幼习学文章,诗、书、礼、乐一览下笔成文,乃是个饱学的秀才。喜闻东京开选,一心要去应举,特到堂中,禀知父母。其父赵伦,字文宝;母亲刘氏,都是世代诗礼之家。见子要上京应举,遂允其请。赵旭择曰束装,其父赠诗一首。诗云:但见诗书频入目,莫将花酒苦迷肠。来年一月桃龙浪,夺取罗袍转故乡。
其母刘氏亦叮咛道:“愿孩儿早夺魁名,不负男儿之志。”赵旭拜别了二亲,遂携琴、剑、书箱,带一仆人,径望东京进发。有亲友一行人,送出南门之外。赵旭口占一词,名曰《江神子》。词曰:
旗亭谁唱渭城诗?两相思,怯罗衣。野渡舟横,杨柳析残枝。怕见苍山千万里,人去远,草烟迷。英蓉秋露洗服脂,断风凄,晚霜微。剑悬秋水,离别惨虹霓。剩有青衫千点泪,何曰里,滴休时。
赵旭词毕,作别亲友,起程而行。于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遂入城中观看景致。只见楼台锦绣,人物繁华,正是龙虎风云之地。行到状元坊,寻个客店安歇,守持试期。入场赴选,一场文字己毕,回归下处,专等黄榜。赵旭心中暗喜:“我必然得中也。”次日,安排早饭己罢。店对过有座茶坊,与店中朋友同会茶之间,赵旭见案上有诗牌,遂取笔,去那粉壁上,写下词一首。词云: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己在登科内。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队。宴罢归来,醉游街市,此时方显男儿志。修书急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写毕,赵旭自心欢喜。至晚各归店中,不在话下。
当时仁宗皇帝早朝升殿,考试官阅卷己毕,齐到朝中。仁宗皇帝问:“卿所取榜首,年例三名,今不知何处人氏?”试官便将一名文卷,呈上御前。仁宗亲自观览。看了第一卷,龙颜微笑,对试官道:“此卷作得极好!可惜中间有一字差错。”试官俯伏在地,拜问圣上:“未审何字差写?”仁宗笑曰:“乃是个‘唯’字。原来‘口’旁,如何却写‘么’旁?”试官再拜叩首,奏曰:“此字旨可通用。”仁宗问道:“此人姓甚名谁?何处人氏?”拆开弥封看时,乃是四川成都府人氏,姓赵,名旭,见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