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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舜美在那店中,延医调治,日渐平复。不肯回乡,只在邸舍中温习经史。光阴荏苒,又逢着上元灯夕。舜美追思去年之事,仍往十官子巷中一看,可怜景物依然,只是少个人在目前。闷闷归房,因诵秦少游学士所作《生查子》词云: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在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舜美无情无绪,洒泪而归。惭愧物是人非,怅然绝望,立誓终身不娶,以答素香之情。
在杭州倏忽三年,又逢大比,舜美得中首选解元。赴鹿鸣宴罢,驰书归报父母,亲友贺者填门。数日后,将带琴剑书箱,上京会试。一路风行露宿,舟次镇江江口,将欲渡江,忽狂风大作。移舟傍岸,少待风息。其风数日不止,只得停泊在彼。
且说刘素香在大慈庵中,荏苒首尾三载。是夜,忽梦白衣大士报云:“尔夫明日来也。”恍然惊觉,汗流如雨。自思:“平素未尝如此,真是奇怪!”不言与师知道。
舜美等了一日又是一日,心中好生不快,遂散步独行,沿江闲看。行至一松竹林中,中有小庵,题曰“大慈之庵”,清雅可爱。趋身入内,庵主出迎,拉至中堂供茶。也是天使其然,刘素香向窗楞中一看,唬得目睁口呆,宛如酒醒梦觉。尼师忽入换茶,素香乃具道其由。尼师出问曰:“相公莫非越州张秀才乎?”舜美骇然曰:“仆与吾师素昧平生,何缘垂识?”
尼师又问曰:“曾娶妻否?”舜美簌簌泪下,乃应曰:“曾有妻刘氏素香,因三载前元宵夜观灯失去,未知存亡下落。今仆虽不才,得中解元,便到京得进士,终身亦誓不再娶也。”师遂呼女子出见,两个抱头恸哭。多时,收泪而言曰:“不意今生再得相见!”悲喜交集,拜谢老尼。乃沐浴更衣,诣大士前,焚香百拜。次以白金百两,段绢二端,奉尼师为寿。两下相别,双双下舟。真个似缺月重圆,断弦再续,大喜不胜。
一路至京,连科进士,除授福建兴化府莆田县尹。谢恩回乡,路经镇江,二人复访大慈庵,赠尼师金一笏。回至杭州,径到十官子巷,投帖拜望。刘公看见车马临门,大红帖子上写着“小婿张舜美”,只道误投了。正待推辞,只见少年夫妇,都穿着朝廷命服,双双拜于庭下。父母兄嫂见之大惊,悲喜交集。丈母道:“因元宵失却我儿,闻知投水身死,我们苦得死而复生。不意今日再得相会,况得此佳婿,刘门之幸。”
乃大排筵会,作贺数日,令小英随去。二人别了丈人、丈母,到家见了父母。舜美告知前事,令妻出拜公姑。张公、张母大喜过望,作宴庆贺。不数日,同妻别父母上任去讫。久后,舜美官至天官侍郎,子孙贵盛。有诗为证:间别三年死复生,润州城下念多情。
今宵然烛频频照,笑眼相看分外明。
第二十四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一夜东风,不见柳梢残雪。御楼烟暖,对鳌山彩结。箫鼓向晚,凤辇初回宫阙。千门灯火,九衢风月。绣阁人人,乍嬉游、困又歇。艳妆初试,把珠帘半揭。娇羞向人,手捻玉梅低说。相逢长是,上元时节。
这一首词,名《传言玉女》,乃胡浩然先生所作。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间,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凝祥池。每常驾出,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执红纱珠珞灯笼。至晚还内,驾入灯山。御辇院人员辇前唱《随竿媚》来。御辇旋转一遭,倒行观灯山,谓之“鹁鸽旋”,又谓“踏五花儿”,则辇官有赏赐矣。驾登宣德楼,游人奔赴露台下。十五日,驾幸上清宫,至晚还内。上元后一日,进早膳讫,车驾登门卷帘,御座临轩,宣百姓先到门下者,得瞻天表。小帽红袍独坐,左右侍近,帘外金扇执事之人。须臾下帘,则乐作,纵万姓游赏。华灯宝烛,月色光辉,霏霏融融,照耀远迩。至三鼓,楼上以小红纱灯缘索而至半,都人皆知车驾还内。当时御制夹钟宫《小重山》词,道:罗绮生香娇艳呈,金莲开陆海,绕都城。宝舆四望翠峰青。东风急,吹下半天星。万井贺升平。行歌花满路,月随人。纱笼一点御灯明。箫韶远,高宴在蓬瀛。
今日说一个官人,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谁知时移事变,流寓在燕山看元宵。那燕山元宵却如何:虽居北地,也重元宵。未闻鼓乐喧天,只听胡笳聒耳。家家点起,应无陆地金莲;处处安排,那得玉梅雪柳?小番鬓边挑大蒜,岐婆头上带生葱。
汉儿谁负一张琴,女们尽敲三棒鼓。
每年燕山市井,如东京制造,到己酉岁方成次第。当年那燕山装那鳌山,也赏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观看。这个官人,本身是肃王府使臣,在贵妃位掌笺奏,姓杨,双名思温,排行第五,呼为杨五官人。因靖康年间流寓在燕山,犹幸相逢姨夫张二官人在燕山开客店,遂寓居焉。杨思温无可活计,每日肆前与人写文字,得些胡乱度日。忽值元宵,见街上的人皆去看灯,姨夫也来邀思温看灯,同去消遣旅况。思温情绪索然,辞姨夫道:“看了东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间元宵?
姨夫自稳便先去,思温少刻追陪。”张二官人先去了。
杨思温挨到黄昏,听得街上喧闹,静坐不过,只得也出门来看燕山元宵。但见:莲灯灿烂,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骈阗,便是列成王母队。一轮明月婵娟照,半是京华流寓人。
见街上往来游人无数,思温行至昊天寺前,只见真金身铸五十三参,铜打成幅竿十丈,上有金书“敕赐昊天悯忠禅寺”。
思温入寺看时,佛殿两廊,尽皆点照。信步行到罗汉堂,乃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入这罗汉堂,有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钱,道:“诸位看灯檀越,布施灯油之资,祝延福寿。”
思温听其语音,类东京人,问行者道:“参头,仙乡何处?”行者答言:“某乃大相国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间复为行者,请官人坐于凳上,闲话则个。”
思温坐凳上,正看来往游人,睹一簇妇人,前遮后拥,入罗汉堂来。内中一个妇人与思温四目相盼,思温睹这妇人打扮,好似东京人。但见:轻盈体态,秋水精神。四珠环胜内家妆,一字冠成宫里样。未改宣和妆束,犹存帝里风流。
思温认得是故乡之人,感慨情怀,闷闷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时。那行者叫得醒来,开眼看时,不见那妇人。杨思温嗟呀道:“我却待等他出来,恐有亲戚在其间,相认则个,又挫过了。”对行者道:“适来入院妇女何在?”行者道:“妇女们施些钱去了。临行道:‘今夜且归,明日再来做些功德,追荐亲戚则个。’官人莫闷,明日却来相候不妨。”思温见说,也施些油钱,与行者相辞了,离罗汉院。绕寺寻遍,忽见僧堂壁上,留题小词一首,名《浪淘沙》:尽日倚危栏,触目凄然。乘高望处是居延。忍听楼头吹画角,雷满长川。荏苒又经年,暗想南园。与民同乐午门前。僧院犹存宣政字,不见鳌山。
杨思温看罢留题,情绪不乐。归来店中,一夜睡不着。巴到天明起来,当日无话得说。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寻昨夜的妇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是热闹。正行之间,忽然起一阵雷声,思温恐下雨,惊而欲回。抬头看时,只见:银汉现一轮明月,天街点万盏华灯。宝烛烧空,香风拂地。
仔细看时,却见四围人从,拥着一轮大车,从西而来。车声动地,跟随番官,有数十人。但见:呵殿喧天,仪仗塞路。前面列十五对红纱照道,烛焰争辉;两下摆二十柄画杆金枪,宝光交际。香车似箭,侍从如云。
车后有侍女数人,其中有一妇女穿紫者,腰佩银鱼,手持净巾,以帛拥项。思温于月光之下,仔细看时,好似哥哥国信所掌仪韩思厚妻,嫂嫂郑夫人意娘。这郑夫人,原是乔贵妃养女,嫁得韩掌仪,与思温都是同里人,遂结拜为表兄弟,思温呼意娘为嫂嫂。自后睽离,不复相问。著紫的妇人见思温,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温随从车子到燕市秦楼住下,车尽入其中。贵人上楼去,番官人从楼下坐。原来秦楼最广大,便似东京白樊楼一般,楼上有六十个合儿,下面散铺七八十副卓凳。当夜卖酒,合堂热闹。
杨思温等那贵家入酒肆,去秦楼里面坐地,叫过卖至前。
那人见了思温便拜,思温扶起道:“休拜。”打一认时,却是东京白樊楼过卖陈三儿。思温甚喜,就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思温道:“彼此都是京师人,就是他乡遇故知,同坐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温取出五两银子与过卖,分付收了银子,好好供奉数品荤素酒菜上来,与三儿一面吃酒说话。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来鼎建秦楼,为思旧日樊楼过卖,乃日纳买工钱八十,故在此做过卖。幸与官人会面。”
正说话间,忽听得一派乐声。思温道:“何处动乐?”三儿道:“便是适来贵人上楼饮酒的韩国夫人宅眷。”思温问韩国夫人事体,三儿道:“这夫人极是照顾人,常常夜间将带宅眷来此饮酒,和养娘各坐。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思温又问三儿:“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车后宅眷丛里,有一妇人,似我嫂嫂郑夫人,不知是否?”三儿道:“即要覆官人,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常见夫人,又恐不是,不敢厮认。”思温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烦你,你如今上楼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就寻郑夫人。做我传语道:‘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问哥哥详细。’”三儿应命上楼去,思温就座上等。
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唇。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思温问:“事如何?”三儿道:“上楼得见郑夫人,说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来,问哥哥消息’。夫人听得,便垂泪道:‘叔叔原来也在这里。传与五官人,少刻便下楼,自与叔叔说话。’”思温谢了三儿,打发酒钱,乃出秦楼门前,伫立悬望。不多时,只见祗候人从入去,少刻番官人从簇拥一辆车子出来。
思温候车子过,后面宅眷也出来,见紫衣佩银鱼、项缠罗帕妇女,便是嫂嫂。思温进前,共嫂嫂叙礼毕,遂问道:“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别在此?”郑夫人揾泪道:“妾自靖康之冬,与兄赁舟下淮楚,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梢公,妾有乐昌破镜之忧,汝兄被缧绁缠身之苦,为虏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逼,我义不受辱,为其执虏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从,见妾骨瘦如柴,遂鬻妾身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户,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苏小卿何荣!死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带自缢梁间,被人得知,将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韩夫人闻而怜我,亟令救命,留我随侍。项上疮痕至今未愈,是故项缠罗帕。仓皇别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当时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复还旧职,至今四载,未忍重婚。妾燃香炼顶,问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脱生计以无门。今从韩国夫人至此游宴,既为奴仆之躯,不敢久语,叔叔叮咛,蓦遇江南人,倩教传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