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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从屏风后转出来,对贾政道:“圣上娘娘如此恩爱,是我们的大荣大富,只是那府里戏班子在你出外差时已经遣散,当时已经死了一个,剩下十一个里有八个留下分到各屋当使唤丫头,三个开恩让他们自便了,那三个有两个是亲姐妹,叫宝官和玉官,由他们老子娘领走了,还一个就是龄官,让蔷儿领走了。”那贾政听到前面倒抽冷气,听到后头方稍心安,道:“那就把剩下的再集中起来,请教习快给他们恢复嗓音把式。让那蔷儿快将龄官送回。”王夫人又不得不告诉:“那几个留下的因太调皮,早都打发走了。”贾政着起急来:“这便如何是好!”因命速传贾珍、贾琏。珍、琏到后,闻听此事,贾珍道:“我这就派蓉儿去找蔷儿,虽多日不见那蔷儿踪影了,想必有庙和尚就在。如今看来,娘娘想让圣上看了解闷的,无非是龄官的《相约》《相骂》,我还记得那日台上情景,是一角演满台的折子戏,只要有了龄官,场面、配角都好将就,咱们亲戚里多有养戏班的,借几个来就行了。”王夫人就说可从他兄弟王子腾那里去借人。贾政道:“毕竟是给圣上献演,他那戏班子上得了台面么?应要最出色的才是。”贾琏就道:“比较起来,舅舅家的那些戏子,怕是稍欠火候。要说拔尖的,还是多养在王府里。各王府里,忠顺王家的听说最厉害,那千娇百媚的琪官,如今就在他的手里。只是咱们跟忠顺王素无来往。再就是北静王府的戏班子了,琪官原在彼处,如今没了琪官,逊色不少,然各个行当,随便唤出一个,也都是惊艳四座的。莫若去求那北静王府,借出些人来,与龄官搭配,岂不比我们原来的阵容,更加齐整动人?”众人听了皆称是,贾政就派贾琏去北静王府借人。贾琏道:“我一个人去未必中用,须得宝兄弟与我同去,那北静王最喜欢宝兄弟,对他必有求必应。”众人道:“那更妥帖了!”
贾珍回到东府,吩咐贾蓉立刻去找贾蔷。那贾蔷系宁国公嫡传玄孙,因其家族只剩得他一个,多年来由贾珍养大,后又给他银钱让他自购房舍居住过活。为元妃省亲事,他到江南采买来十二个女孩,后就在荣府专管戏班子的事,他与那龄官,生出恋情,两人皆爱得走火入魔、失魂落魄。戏班解散后,他将龄官接出,虽未正式娶作夫人,一起过活亦与夫妻无异。那贾蔷积蓄既多,交结亦广,作些贩运生意,收益不菲,故闲了关起门来作皇帝,与那龄官尽享温柔富贵,只是与宁、荣二府,倒少了来往,也不过是年节时去请安、除夕参与宗祠祭祀罢了。这日忽见贾蓉匆匆跑来,因笑道:“好久不见,今日为何闯我三宝殿?既来了,且把你灌个烂醉!”贾蓉道:“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有喝酒的工夫!是奉娘娘谕旨而来!”遂将始末道出。贾蔷道:“原来是找龄官。只是此处并无龄官。”贾蓉道:“瞒谁去。前几日还有人跟我说,见你们到南门外花圃去逛。”贾蔷笑道:“这里只有椿龄。”贾蓉便知改掉带官字的名儿,即是脱离粉墨行的意思,那贾蔷宅里原有好大的香椿树,以往开春也曾采摘不少椿芽去孝敬贾珍,龄官改叫椿龄,意味深长。贾蓉道:“那娘娘只认龄官,且是为愉悦圣上,须遵旨行事。况此系挣脸的事,两府正值多事之秋,西府大老爷连爵位都丢了,还枷号示众,你难道不知?哄好皇帝老儿,全族平安。父亲并那府琏二爷,让我知会你,西府那边的梨香院又整理出来了,服侍的婆子们亦拨齐了,琏二爷宝二爷去那北静王府求借戏班子的人去了,万事齐备,只欠东风。恳请你明儿个一早,带着嫂子到梨香院集合,且先把《相约》《相骂》两对出来,一旦宫里传唤,即刻出发。只怕这回逗得皇帝老儿高兴,赏赐嫂子还是次要的,把那西府的爵位发还,也是有的,就是赦老爹不能原谅,让政老爹袭那一等将军,岂不也好?”贾蔷想了想道:“就依大爷的。我明早把椿龄带往梨香院就是。你且回吧,也不留你醉了。”那贾蓉刚走,椿龄就从里屋出来埋怨贾蔷道:“你怎的把我卖了?你还不知道么,我不是再不唱戏,只是我再不当戏子,由着人家点戏,我爱唱时就唱,给我喜欢的人唱,给自个儿唱,就不给我不喜欢的,不相干的人唱,那元妃娘娘他倒喜欢我,只是也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他?那皇帝老儿与我什么相干?我才不进宫去唱呢,杀头也不去!”贾蔷因道:“好!好!我喜欢的就是你的傲骨!”那椿龄方明白他是敷衍贾蓉,不由又微嗔:“难道我就那几根骨头招你爱?”贾蔷不由将他搂过,道:“莫让我再说什么了,我爱得魂儿在你身子里出不来了!”两人紧紧搂抱得不留一丝缝隙。搂抱良久,方才分开,贾蔷因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远走高飞。”
椿龄又不忍心起来:“只是我的抗旨,倒把你连累了。要是他们找你算账,可怎么得了?”贾蔷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两府里不过是私下骂我罢了。他们总能找出变通的办法来。你想那珍大爷跟我情同父子,蓉儿跟我更情同手足,他们岂会因此告发我?就是琏二爷二奶奶,并西府二老爷,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也定不会加害于我。”椿龄道:“只是古诗里说的,‘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我们可往那里藏呢?”贾蔷道:“你跟着我就是。我也学过一句古话,道是‘大隐隐于市’。我们也不必去往深山老林,只是须走得远些,在那人烟稠密处,隐姓埋名,只要我们手里有银子,照样逍遥自在!”二人商议定,贾蔷就将一位三代老仆焦七唤来,告诉他要出去云游,留下一大包银子给他,让他明天遣散丫头婆子,只留两个小厮,跟他一起看守宅子。那焦七跟随贾蔷多年,熟悉他那想起一出是一出、抬起脚就走人的脾气,照例也不问他往何处去、何时回还,只嘱咐他两句“一路小心,尽早回家”,也就下去。那贾蔷与椿龄收拾妥银两细软,趁夜幕低垂,引出自家的骡车,椿龄坐进去,贾蔷亲自赶车,一径朝东门而去,且喜城门未关,出得城门,一溜烟竟不知何往。
第二天早上,贾珍、贾琏等在梨香院直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贾蔷将龄官带来,命贾蓉再去传召,回来说已连夜云游去了,珍、琏不禁面面相觑。那从北静王府借来的戏子场面等倒到齐了。贾珍因道:“就只当蓉儿昨日也没见着吧。就是现在寻到龄官,他不想唱,强扭的瓜不甜,到了宫里闹出事故,漏子更大。我想天下戏班一锅煮,那《相约》《相骂》这勺不出来那勺捞,我就不信北静王戏班子里就没有能唱好这两的。”因去问,果然有能唱的,看去也与那龄官无大差异。贾琏道:“若来传,就说这是龄官。”贾珍道:“那就蠢了。只是去唱就是。娘娘那里还记得那么真切?圣上也未必记得住是个什么官儿。他们不细问,唱完领赏回来就是,倘真细问起来,那时必是看过笑过了,再跪奏府里戏班早已解散,此系北静王府借来的,想必也就不会追究,谁让他们开颜不行?”贾琏称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一语未了,忽见薛蝌喘吁吁跑过来,一边拭汗一边报告:“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哎呀不好了,我们家里出大事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勉为其难二宝成婚 准折坎坷枕霞吹笛
原来那天早餐时,夏金桂又借茬吵闹,薛蟠因头日去领采买银子遭减扣,心头烦恼,一夜没睡好,更不堪那河东狮乱吼,往日不过对骂,今日那边一句恶语出来,竟愤懑难忍,将正喝着的一碗热粥,照那夏金桂甩去,偏偏就砸到了太阳穴上,粥汤横飞,更有鲜血直喷出来,夏金桂尖嚎两声,便倒地翻白眼而亡。家里顿时乱作一团。那薛姨妈急派伙计去请夏金桂父母,意思是道明情形私下了结。薛蝌便跑到荣府这边请贾琏救急,转了几圈才在梨香院找到,见贾珍、贾蓉亦在,越发一起恳求:“看是怎么帮着熄那夏家的火,或先到官府打点,免我哥哥牢狱之灾。”贾琏并贾珍、贾蓉只是互看。贾琏问:“怎不去王子腾舅舅那里去搬兵?”薛蝌道:“伯妈也派人去知会求援了。只是舅舅自免去九省都检点回京后,一直没有新的叙用,赋闲心烦,我们去请安都托病不见,只怕没有姨父这边人多力大。”贾琏道:“本是至亲,该出力的。只是你也知道,这边你大老爷那个情况,二老爷,你姨父,虽未免官,也正丁忧中,加上姐妹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更别说下面还有人命事,比王子腾舅舅那边,其实更衰败了。说起人力,如今这边只耍我一个,纵是三头六臂,也招架不过来的。这样吧,我就派兴儿跟你过去一趟,人死了不能复活,打官司又能怎样?劝那夏家多收些赔付,把这段孽缘了断就是。”薛蝌还指望贾珍、贾蓉助一臂之力,那父子二人只说些劝慰的空话。不得已,先带着兴儿回去了。回至薛家,人声鼎沸。夏金桂兄弟带一大群家人,来了就骂闹,又报了官,官府来人,见那夏金桂横死在地,验完尸,就锁拿薛蟠收监,那薛蟠原只习惯他指使去锁拿别人的,自己怎能忍受锁拿,在那里挣扎反抗,想当年他指使下人打死冯渊,视为儿戏,拍屁股一走了之,如今其实是夫妻吵架误伤,怎的就须去受审偿命?他那里挣蹦呼叫,薛姨妈看着只是心疼得嚎啕大哭,那薛宝钗也顾不得许多,只能抛头露面去搀扶母亲,却也不知该怎么劝慰。众人见薛蝌只搬来个荣国府的男仆兴儿,薛家一方的大失所望,夏家一方的更加执拗强硬。那薛蝌、兴儿轮番劝说以至恳求夏家私了,薛姨妈更说愿倾家荡产赔付夏家,只求他们撤销官司,那夏金桂兄弟那里答应,只说我们夏家不缺银子,杀人就须偿命,只要那薛蟠人头来祭奠他姐姐。到头来薛蟠只能被锁走,那薛姨妈直哭得浑身几乎散架。
那日贾政拜客回来,脸色甚为难看。王夫人本拟将妹妹家的祸事报知给他,见他格外沉郁,且不敢说。二人一起无言无语吃过饭,贾政就到外书房去了。在外书房,清客詹光、单聘仁来凑趣,詹光愿陪贾政下象棋,对单聘仁道:“你须作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单聘仁道:“莫若我们两个陪政老玩叶子牌。”那贾政并无棋牌之兴。因对他们道:“你们说说看,历代兴亡教训,是否皆可为我朝借镜?”詹光道:“那个自然。当今圣上,就最善借镜。”贾政拈须道:“太上皇在金陵,题有‘治隆唐宋’碑,博大胸怀,古今第一。”詹光、单聘仁皆点头称是。二人对看一眼,心中皆在琢磨政老爷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不曾想那贾政忽又转换话题,道:“还要请教二位,据那黄老之说,道家之术,已孕之女,到几月尚可驾驭无碍?”见詹、单二位面面相觑,不能作答,因苦笑道:“二位想到那里去了?因这也系一门学问,大儒不避僻题,总是知之愈多,心灯愈明。”单聘仁便道:“按那房中术,确系高深缜密之大学问。据愚所知,已孕之女,临盆之前,皆可驾驭,只是须有恰当姿势、呼吸吞吐得宜。”贾政便不再言语。詹光、单聘仁见贾政露困倦之色,便唯唯告退。那贾政一人枯坐,心头烦恼缠绕。他听得两个传言,都对他及整个家族十分不利。一是头年他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