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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转回来,不让卫若兰陪着他,命卫若兰好生坐着跟宝玉茶话,更不用宝钗陪着,宝钗让袭人跟着,他连袭人也不要,只容翠缕随着,一径先往贾母院而去。
到了贾母住处,看房的婆子掀开帘子让他进去,他跟翠缕进去后,就仿佛老太太还在世一样,高声唤祖姑,又故意躲到扇后,笑着让老太太猜他藏在了那儿,又站到灯穗子底下,问老太太扶着椅子的究竟是云儿还是玉儿?四处转悠完了,出得屋来,脸上仍是满面笑,只那睫毛上沾着的全是泪珠。
翠缕又跟着他进大观园,往凹晶馆那边去。路过蔷薇架,那蔷薇开疯了,翠缕道:“这不就是我们那年拾到金麒麟的地方么?原来您跟卫公子的姻缘,那天已经绾定啊!”因湘云和卫若兰皆把金麒麟佩在大衣服里面,故这次二宝均未看到。湘云只微笑着往前走,那大观园虽无人拾掇,盛夏中任那花开花落,倒也野趣盎然。不一时走拢那凹晶馆,水塘中野鹤将头颈插到翅膀里甜睡,湘云将食指竖在唇上,翠缕就跟他一起默默望着眼前景象。那池边芙蓉树成林,树上木芙蓉盛开,水塘一侧则有荷花——水芙蓉,也开得正旺,湘云不禁想起那年为宝玉庆生,在怡红院开夜宴的盛况,黛玉抽出的花签,正是芙蓉花。又想起那回中秋夜,两人对月联诗,中有“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两句,后来背给卫若兰听,竟最欣赏这两句,其实他们联出的那最后两句,才是绝唱呢。想至此,对着黛玉水遁仙去的地方,默默致敬。
离开凹晶馆,湘云带着翠缕,先路过拢翠庵,翠缕道:“那尼姑妙玉师傅,还在里边吧?”湘云道:“那是诗仙。只是今日不去打搅他了。想必后会有期。”遂一起往稻香村里,给李纨请安。李纨见湘云来了,自是喜欢,拉着他手,只是上下端详,因道:“果然是贵妇人景象了。实实为你高兴。”湘云道:“太太、凤姐等处都请过安了,你这是最后一处。回到爱哥哥爱嫂子那边,再略坐坐,就要回家了。”正说着,平儿来了,道:“我们二爷二奶奶说,备下晚饭了,请你跟姑爷过去呢。”李纨道:“只是我这边吃得太素净,跟斋饭也差不离了,要不我请你跟姑爷。”湘云道:“都深谢了。只是今日我们晚上回去还有事。明天一早若兰要去苗圃别业,好多朋友要在那里跟他聚。我要给他打点行李。”
湘云并翠缕回到二宝那边,宝玉与若兰还在侃侃而谈,宝钗迎上湘云道:“你们送如许厚礼,实在太不敢当了!”湘云笑道:“这就算得厚礼么?实对你说,临走之前,我还要送你们一桩真正的厚礼哩!”遂让翠缕拿过笛子来,二宝见了皆问:“云妹妹什么时候学会吹笛的?”湘云道:“你们只问若兰。”卫若兰道:“如今他筝也弹得,琵琶也熟,箫吹的却不甚好,只这笛子到了他大舌头底下,竟能发出天籁之音!”湘云笑道:“我天生爱笑不爱哭,能欢不欲悲,那箫音太凄凉,我只喜欢这笛音的活泼鲜丽!”说完就吹笛,却是一曲《云追月》,那笛音果然喜兴欢畅,一时笛音飘墙过院,连凤姐那边也听得真切。凤姐因问平儿:“那里的笛音?多时耳朵没这么舒服过了。”平儿道:“听翠缕说,云姑娘如今弄箫吹笛得心应手,从这笛音可见云姑娘如今是心满意足,他与那卫公子必博个地久天长!”
正听着那欢快的笛音,忽然兴儿在屋外探头探脑,只招手唤平儿,平儿出去,道:“你在这里贼眉鼠眼的作什么?”兴儿道:“听说官府把那吴新登找到了,如今正审问呢!”平儿道:“逮着了好啊,快报给二爷二奶奶就是,且在这里磨蹭什么?”兴儿道:“我先跟你说说,你先去报吧。”平儿道:“这就怪了。难道有什么凶信不成?”兴儿道:“可不是。原以为是喜讯呢,不曾想那吴新登狗急跳墙,乱攀扯起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原来那吴新登已被官府缉拿归案。吴新登卷携的荣府库银虽然追回八九成,但吴新登供出,那王熙凤将荣府各处月银领出拿去放贷,多通过旺儿找他寻那借贷方,则将王熙凤攀扯出来。那时多有商家急着拿银子周转,短期借贷,利息奇高。起初王熙凤如此放贷获利颇顺,后有那商家猴急,以翻倍的利息借贷,旺儿报告凤姐,凤姐一是有贪婪之心,二来也正逢府里为贾母庆八旬大寿,觉得手里从官中支来的银子不够铺排,以为多赚些利息正好可以锦上添花,更可在老太太太太面前挣足脸面,就答应了,谁知那商家借银后逾期不还,去讨要,竟连和尚带庙皆杳无踪影,本利无回,月银发不下去,谎也编不圆,于是竟听从那吴新登主意,再以高利去往别人处借贷,暂作敷衍,谁知这剜肉补疮之举,形成连环债务,去讨账无着,又被别人上门逼债,旺儿因让吴新登从官中银库挪银填补,吴新登夫妇商议,与其为王熙凤私挪库银,莫若自己携一大笔库银逃走藏匿,故有那天远遁之举,原以为荣府不至于报官,吃个哑巴亏遮丑,没想到竟穷追不舍,既被拿获,也就干脆鱼撕网破,先把那王熙凤攀扯进来再说。
兴儿来报信,平儿让他进屋跟二爷二奶奶面禀,那兴儿只求平儿请出贾琏,平儿便知不妙,因进去道:“兴儿只求二爷到那边屋听他禀告。”贾琏便出去到厢房里,兴儿跪下,一一道来。这边屋里凤姐心神不定,平儿也忐忑不安。忽然贾琏回到这边屋,也不说话,来到凤姐面前就给他一耳光,凤姐只敢饮泣,平儿尚未开言劝解,那贾琏已气冲冲出了屋门。
当晚贾琏私访那审案之官。带去五百两贿银,恳请只追究那吴新登欺主卷逃之罪。谁知那官自称贾雨村门生,贾雨村既是贾政门生,则他谦称乃政老爷晚生,道:“知荣府最是守礼廉洁之地,不过偶有不肖后辈女流,违例取利,倒也难免;本官只知效忠圣上,依法审案,明日少不得提尊夫人来讯问,那五百两银子,竟请带回,也知二爷并非贿赂之意,大家往上一拜,共表对圣上的一片忠诚最好。”说完就起立送客。贾琏因道:“今日天晚,我也来不及往雨村处讨教了。不过还望仁兄高抬贵手。”那官只往外送。贾琏因又道:“吴新登处追回的四千多两银子,判还后都愿献出。”那官方叹口气,再请贾琏归坐,因道:“实在是小弟不敢违逆圣上并王法。你管家多年,应知刁奴难惹。你当那吴新登只攀扯你媳妇?他岂止是想抵赖卷逃之罪,减轻责罚,他还想戴小罪立大功呢!”贾琏请教:“此话怎讲?”那官道:“他卷逃府银,说破了罪不致死,况那卷逃的银子我们也追回八九成,若将他城里房屋罚没,不予收监令他流落街头,也不失为一种收场。只是——”说到这里左右看看,其实早已摒除下人,却仍压低声音道:“他要求私下讯问,我问他究竟有什么诡秘的事要交代?他则道,知你们荣府私藏那江南甄府罪产的事,那些罪产,是甄府派婆子偷运过去的,运到府中,是他媳妇听从你媳妇等指挥,一一安放的,他们夫妇不只知道数量,亦知存放地点。这样一来,犯下大罪的可就不是你媳妇一个了,政老爷可就给攀扯出来了!”那贾琏听了头皮发麻,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官只望着他冷笑,又道:“因一贯崇敬政老,不忍其被刁奴背后下刀,晚生才敢对你道出,况那就不是银钱官司,牵扯到朝廷威严,非我等区区小官可以审理的了!”贾琏便道:“只求仁兄遮掩则个!莫录那刁奴此等口供,只将此案作一般银钱官司速判为好!”那官故作沉吟状:“只是对圣上忠,对前辈孝,实难两全。我若遮掩,风险巨大,谁来为我担待?”贾琏咬咬牙道:“仁兄心存一善,贾府世代感念。实对你说,如今府库空虚,早已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不过关内关外的庄地,若非大灾之年,完秋后倒还能定时送来地租银子并实物等,你若果然高抬贵手,则那时再赠银五千,如何?”那官竟拉下脸来道:“你说话算话。今日带来的五百,且留下作为定金。”说完站起高声唤:“来人!送客!”这回方是认真送客。
那贾琏回到府中,也不到住处正房与王熙凤同床,自己在东厢房胡乱睡下。那是尤二姐住过的,想起尤二姐的吞金自逝,更对凤姐恨得牙痒,烦恼中不禁有皮肤滥淫之想,又后悔尤二姐逝后一怒之下撵走了秋桐,便欲唤平儿来安慰安慰,只那平儿谅是陪凤姐睡着,又想叫个清俊小厮来泄火,怎奈夜已深人已静,竟只好把鲍二家的、灯姑娘等轮番思想一番,浑浑噩噩捱过一夜。
第二日清早起来,也不与凤姐一起早餐,亦不去给贾政王夫人请安,更没往那边院落去见贾赦邢夫人,一径去那东府找到贾珍,因把种种情形讲出,道:“事到如今,忍无可忍,你是族长,你应作主,我要休了那王熙凤!”贾珍倒不甚意外,道:“早看出你有这一步棋了。只是那凤姐儿被休后往那里去?他父母前年在南边去世了,只有个胞兄王仁,那王仁十分混账,本是进京来投靠王家亲戚,也没个正经营生,只勉强租处小院子住着,满世界的打烂账,难道把凤姐儿休到他那里饿着冻着去?”贾琏道:“我想了一夜。我的主意,是让他跟平儿换个过子。把平儿扶正,罚他充通房大丫头。从今后他必须低声下气,看他还敢不敢胡作非为!”贾珍道:“你父亲并那邢夫人倒罢了,二老爷也且不提,王夫人那里,说得过去么?还有王子腾那边,王家我可不愿得罪,除非你各处都说妥了,我只出面当个中人,倒差不多。”又道:“兄弟你按说历练得也可以了,昨夜见那狗官,竟为堵他的嘴许下那大笔银子!好在空口无凭,一定赖掉的,他以后谅也不敢挑明索取。”贾琏道:“我是想着我老子那边已经萎了,叔叔如果再出事,荣国府就全完蛋了,也必得牵连到你们宁国府。”贾珍道:“你那赤胆忠心,自当表扬。只是究竟谁会牵连到谁,还难说呢。”贾琏道:“难道就等着人家攀扯弹劾不成?”贾珍道:“这话说得好。与其束手待擒,莫若举杯望月。”贾琏道:“举杯望月?一醉方休?”贾珍笑道:“你灌的还不够么?我也不跟你多说。只是你莫忘了太上皇,咱们家的荣华富贵,全是太上皇赐下的。日月天地,全赖太上皇恩德。总须对太上皇在‘忠’、‘义’两个字上问心无愧才好。”贾琏心领神会,点头称是。贾珍因道:“你们那边接收甄家东西一事,是政老爷勇为义举,他既然作了,就必准备好应变方略。你何必乱了方寸。”贾琏道:“我休那王熙凤决心已定。我这就去禀告父母叔婶。如方便,你晚饭前去帮我作主。”贾琏走后,贾珍将此事告诉尤氏,尤氏唬了一跳,道:“那凤姐儿如何受得此番羞辱?若自尽了可是你族长的责任!”贾珍道:“只一根筋的人儿,像那鸳鸯,才会轻易自尽,像凤姐儿那样几根筋的,不到山穷水尽,总要挣扎的,我谅他少不得忍气吞声且求苟活。”
贾琏到那贾赦邢夫人跟前,道出欲休凤姐之事。贾赦醉生梦死,每日只拥着嫣红鬼混,无可无不可。邢夫人却道:“狠该如此。他何尝真当过我一日媳妇?整日只围着那边太太转。那边快成了王家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