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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来,叫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即去院里坐名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交一人知道。”
那玳安一面应诺去了。西门庆复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盐子弟在旁歌唱。西门庆因问:“老先生到家多少时就来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
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者,一时皆黜授外职。学生便选在西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门下。”
西门庆问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
蔡御史道:“安凤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荆州催攒皇木去了。也待好来也。”
说毕,西门庆教海盐子弟上来递酒。蔡御史吩咐:“你唱个《渔家傲》我听。”
子弟排手在旁正唱着,只见玳安走来请西门庆下边说话。玳安道:“叫了董娇儿、韩金钏打后门来了,在娘房里坐着哩。”
西门庆道:“你吩咐把轿子抬过一边才好。”
玳安道:“抬过一边了。”
这西门庆走至上房,两个唱的向前磕头。西门庆道:“今日请你两个来,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见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
韩金钏儿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
西门庆因戏道:“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
董娇儿道:“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
西门庆笑的往前边来。走到仪门首,只见来保和陈敬济拿着揭帖走来,与西门庆看,说道:“刚才乔亲家爹说,趁着蔡老爹这回闲,爹倒把这件事对蔡老爹说了罢,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写了俺两个名字在此。”
西门庆道:“你跟了来。”
来保跟到卷棚槅子外边站着。西门庆饮酒中间因题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渎。”
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吩咐,学生无不领命。”
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
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
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甚么打紧。”
一面把来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与你蔡爷磕头。”
蔡御史道:“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一个月。”
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够了。”
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一面书童旁边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毕,已有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
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
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打发去了。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但见: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归。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
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
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
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就欲留题相赠。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浓的,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诗曰:不到君家半载余,轩中文物尚依稀。雨过书童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毕,教书童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们叫甚名字?”
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叫韩金钏儿。”
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
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
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
问至再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
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
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歌唱。蔡御史赢了一盘棋,董娇儿吃过,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韩金钏这里也递与西门庆一杯陪饮。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旁又陪饮一杯。饮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
于是走出外边来,站立在花下。
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月色才上。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钏,不曾赏他一杯酒。”
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
于是韩金钏拿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去。董娇儿在旁捧果,蔡御史吃过,又斟了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价收过去罢。”
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盛德。”
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韩金钏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问道:“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
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娇儿了,我不来,只管在那里做甚么?”
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叫了来兴儿吩咐:“明日早五更,打发食盒酒米点心下饭,叫了厨役,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与你蔡老爹送行。叫两个小优儿答应。休要误了。”
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有人看。”
西门庆道:“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叫厨子后边大灶上做罢。”
不一时,书童、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
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
于是灯下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
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银子,从后门打发去了。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仞不浅。”
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扎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
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桌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
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三门外伺候。临行,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
蔡御史道:“这个不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去就是了。”
西门庆又作揖谢了。看官听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船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
遂放回去了。倒下详去东平府,还只把两个船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正是: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告别。”
西门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
说毕,蔡御史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合掌问讯,递茶,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雪眉交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
长老道:“小僧七十有四。”
西门庆道:“到还这等康健。”
因问法号,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
又问:“有几位徒弟?”
长老道:“止有两个小徒。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
西门庆道:“这寺院也宽大,只是欠修整。”
长老道:“不满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长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
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别处也再化些,我也资助你些布施。”
道坚连忙又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吩咐玳安儿:“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
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爹来,不曾预备斋供。”
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
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门。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看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扌刍]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溜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着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孔中流下玉箸来。西门庆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
于是高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
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分鹿]声应道:“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
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
胡僧道:“我有,我有。”
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
胡僧道:“我去,我去。”
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
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了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来。”
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
西门庆道:“一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