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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的真心话,他却没听进去。
他一直不觉得自己从前冷落她有哪里错了。他是储君,是帝王,只要不影响到朝堂大局,他喜欢哪个女子便可以宠爱哪个女子,不需要勉强自己去接近不喜欢的女人。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做错了。
耳畔回旋着她的话语,字字泣泪。原来他的冷落,对她来说是那样大的伤痛,即使隔了这么久,还是会让她心生恐惧。
如同从大梦中惊醒,他突然发觉自己最近在做什么。
他在重复过去的错误。就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兴许是他看错了的眼神,他居然就开始怀疑她的心,居然开始再次冷落她。
里面传来脚步声,朝着门边的方向而来。他想到她正朝他走来,莫名一慌,闪身避到了黑暗处。
吕川被动地跟着他躲到黑暗处,偷觑着自家陛下,完全糊涂了。
他这是,在害怕?
出来的只有顾云羡一人,柳尚宫并没有跟着。她立在门口想了一会儿,往左边一折,绕去了另一处寝殿。
他心中困惑,跟了上去。
转过一条回廊,他看到顾云羡立在一处寝殿外,久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愣了片刻,忽的反应过来。去年除夕,他假装醉酒,母后安排他在长乐宫歇息,便是宿在这处寝殿。
她是在想他?
“去年今日此门中……”她轻声念道,无限怅惘,“当真如南柯一梦,醒来我又是从前的样子。一无所有。”
他终于忍不住,从黑暗中现身,轻声唤道:“云娘。”
她猛地回头,怔怔看着他。双眼大睁,里面是晶莹欲滴的泪珠。
一时无话。
“朕看到你与柳尚宫朝这里过来,想着你们应是来祭拜母后的,所以跟着过来了。”他解释,却越说越觉得苍白无力。
堂堂帝王,大晚上一路尾随一个妃子,还听了这么久壁角,实在是太有出息了。
想了许久,他终于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朕没有恼你。这阵子我没来看你,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看着他,不说话。
他慢慢上前,将她搂入怀中。伸手的时候心中犹自忐忑,等发觉她没有推拒,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
“都是我不好。”他喃喃道,也不知在说最近的事,还是从前的事,“你不要难过。以后我会好好待你,再不让你伤心了。”
她靠在他怀中,心里不知是什么感受。
去年的这一天,她这这里蛊惑了他,实现了自己翻盘的第一步。今年的同一天,她还是在这里,低诉情思,诱他上当。
原来世事兜转,从无改变。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松柏气息,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46上元
新年过后;便迎来了最受青年男女们喜爱的上元节。
同许多大城池一样;煜都也实行宵禁制度。居民日落之后一律不得在街上行走;朝廷每晚派出三队金吾卫巡逻,一被逮到打死不论。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上元节便是这个例外。
上元节前后三天;是一年之中唯一没有宵禁管制的时期。每年的这个时候;煜都城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平日里总是关在闺房中的少女们;终于可以抛开女儿家的约束,与女伴们一起看灯游玩,更有甚者,还会跑去与情郎幽会。
往年的这一天,顾云羡都会以皇后的身份;陪皇帝登上承天门;与民同乐。但是今年没这个必要了。
这样的佳节,宫中也会有花灯展示,宫嫔们聚在一起,说笑取乐,倒也不寂寞。顾云羡本以为,今夜便会这么过了。
谁知傍晚的时候,御前服侍的何进突然来给她传话,“陛下让臣告知娘娘,晚上阖宫赏灯,您敷衍一会儿,就找个由头脱身。届时臣会在御花园西边的出口接您。”
顾云羡愕然。
这样的情绪一直保持到赏灯之时。庄婕妤见她心不在焉,还担忧地问道:“臣妾看姐姐没什么兴致,是觉得今年的灯不好看吗?”
一旁的明充仪正好听到这句话,含笑掩唇,“庄婕妤这话说的,想来元贵姬此前从未与众姐妹在上元节赏灯,有些不适应吧。”
的确。顾云羡当皇后那两年是陪着皇帝在承天门,去年则是在长乐宫侍奉太后,这样与众宫嫔一起观灯,还是头一遭。
见她不语,明充仪笑意更深,“也不知现在承天门上是什么光景,本宫倒真有几分好奇。”
她这么讽刺了一通,顾云羡也没反驳,还顺势做出一副“落差太大、无力承受”的样子,没多久就借口回宫了。
出了御花园,果然看到不远处何进带着人候着。
顾云羡上前,微微一笑,“累中贵人久等了。”
何进忙道:“娘娘说哪里的话,臣可受不起。”
顾云羡也不多说,笑问:“陛下让你带本宫去哪里?”
“娘娘去了便知。”何进道,“不过为了方便,娘娘就不用带侍女了。”
为了方便?不带侍女?
他到底想带她去哪里?
顾云羡保持微笑,“一个也不能带?”
“是,有陛下陪着,娘娘不必担心旁的。”
她无奈,只得吩咐了阿瓷、采葭,要她们回宫后见机行事,不要被人觉出破绽。
她一路上有过许多猜测,想他到底要做什么。然而当他一身玄服,立在承天门下,含笑朝她伸手,问:“要不要出宫去逛逛?”时,她还是被吓得不轻。
“出……出宫?”
“对啊。”他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的不过是件再小不过的事,“宫中的花灯贵重是贵重,却少了一丝意趣,朕不喜欢。不如咱们出去看吧,如何?”
“可,臣妾身为宫嫔,怎么能随便出宫?”她面色犹豫,“这不合规矩,百官会纠核的。”
“他们都不知道,怎么纠核?”他笑道,“咱们小心点便是。”
她还想再说,他却伸出食指压上她的唇,神情温柔,“别想太多,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如今朝中……”
如今朝中,各方势力正艰难地维持着平衡,无人敢轻易纠核君王。
他后半句语焉不详,她没听清,也不好细问,只是微笑道:“那好吧。不过咱们得说好,回头出了什么事情,陛下可得挡在臣妾前头。那些大臣训起人来都是一把好手,臣妾可经不得这个。”嘟嘟囔囔,“况且,本来就是您非要出去玩的。”
他眸中笑意深深,“好,是朕非要出去玩,你是被我拖下水的,行了吧?”
她愉快地点头,表示成交。
皇帝这才有功夫去打量顾云羡的衣着。今日她穿了一件秋香绿出水芙蕖纹素软缎短袄,下衬藕荷色绣祥云福纹马面褶裙,乌发绾成朝云近香髻,衬着明眸皓齿,整个人说不出的端丽静美。
他抚着下巴端详了一阵,满意地点头,“朕让你打扮得简单一点,你果然挑得不错。”视线落在她的发间,“只是这枚九鸾钗太招眼,先取了吧。”
“臣妾又不知陛下是要带我出宫,不然怎么会戴这枚九鸾钗?”顾云羡任由他摘下发钗,“今日好歹是上元佳节,臣妾衣裙发髻都选得素净,再不戴一两个华丽点的发钗,也委实不像样了。”
他笑,“是理是理,云娘你最有理。”
她没好气地眄他一眼。
摘了发钗,他再取过一件狐皮大氅,披在她身上,“天冷,小心冻着。”
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替她系好大氅的带子,而她任由他动作,脑袋里忽然闪过新婚那年的冬天,他也曾温柔地为她披过大氅。
。
珑安街上果然是一路华灯、流光溢彩,顾云羡挤在人群中,听着四周的欢声笑语,心情也跟着愉快了起来。
“煜都的上元节,一向是最热闹的。云娘你往年有可曾见过?”皇帝闲闲问道。
“见过一次。”
“是入宫之前?”
顾云羡摇摇头,“不是。”
“噢?”
“妾十二岁的时候随家人来到煜都,在顾氏本家待了半年。麟庆二十三年的正月,被安排去觐见姑母,之后便一直留在姑母身边。所以入宫前,妾都无缘煜都的上元节。”顾云羡轻声道,“是二十五年的新年,姑母觉得我快嫁人了,之后就少有时间可以陪伴父母,所以特意恩准我回家过年,过完了正月才回来。”
后面的话他都没怎么听进去,只是想着她那句“姑母觉得我快嫁人了”。她要嫁的人是他。这么一想,就觉得心中一阵柔软。
“所以那一年的上元节,你就出来玩了?”
“是。”
“可有放河灯?”
“自然是有的。”
“在哪里放的?”
“珑江池。”
他握住她的手,“那好,我们今夜再去一次,就当故地重游了。”
。
所谓珑江池,乃是煜都城内最出名的风景区,位于煜都东南隅。全园以水景为主体,一片自然风光,岸线曲折,可以荡舟。池中种植荷花、菖蒲等水生植物,亭楼殿阁隐现于花木之间。珑江池作为煜都名胜,定期开放,普通百姓均可游玩。
今日是上元节,正是珑江池最热闹的日子之一。岸边有小摊贩在卖河灯,一个个都制作得精巧无比,灯内放有红艳艳的花笺,方便女子写下心愿,求河神保佑。
见她注视着河灯的方向,他终于慢吞吞道:“你既然说那晚放了河灯,那么可许了什么心愿呢?”
什么心愿?
顾云羡想起那天晚上,她手中捏着花笺,久久落不下笔。旁边已经写好的族姐顾云若见她这样,笑眯眯道:“三妹妹还犹豫些什么,你是快出阁的人,自然得求将来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啊!”
她脸颊微红,支支吾吾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琴瑟和鸣?”一声冷哼,一贯嫉妒她的顾二娘轻蔑道,“说得轻巧。也不想想三妹妹要嫁的是什么人!天家多纷争,我看只要将来别出现妾室之乱,三妹妹就要庆幸自己福泽深厚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愿望若许得过分了,河神可是会生气的。”
“二娘你别这么说。”顾云若蹙眉,“三妹妹你别听她的,表哥我们也是打小见过的,他可不是这种人。”
她想起那张笑得散漫的脸,心中有些忐忑。然而到底不过是十四岁的小女孩,对未来总是充满期待。她最终还是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心愿:愿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珑江池水悠悠,带走了她的河灯和她的愿望。她立在岸边,看着那微弱的光芒越漂越远,最终汇入了璀璨的灯海。
那时候,她在心里默念,河神你可一定要保佑我,让我能得偿所愿。
想到这儿,她自嘲一笑。
果然,愿望太过分,河神都会怪责的。
是她太贪心。
“我……没有许愿。”她低声道。
他一愣。
“妾随姑母礼佛,深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求不求都没差别。”她道,“放河灯只是同姐妹们一起,凑个乐子而已。”
他看着她微笑的脸,眸色逐渐加深。
直觉告诉她,她在说谎。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谎。不过是问她有没有许愿,又不是要她把心愿讲给他听。这难道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么?
他心头发堵,可一想到除夕那夜,她悲伤无助的声音,又舍不得对她发一点脾气。
别开视线,他淡淡道:“话虽如此,有个念想总是好的。既然当年没许,今夜便许一个吧。”
她颔首,“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