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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这个词,让青豆想起了亚由美。
亚由美被某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用手铐铐在床上强暴,又用浴袍腰带勒死。据青豆所知,凶手至今还未落网。亚由美有亲属,又有同事,但她孤独无依,孤独得甚至只能落得如此可怜的死法。而我却未能回应她的诉求。她肯定对我有所诉求,毫无疑问。但我也有必须守护的秘密与孤独,怎样也无法和亚由美分享的秘密与孤独。亚由美为什么偏要向我这种人寻求心灵交流呢?这世上难道不是有很多人吗?
一闭上眼睛,那棵留在空空的房间里的橡皮树盆栽,便会浮上脑际。
为什么我如此挂念那棵橡皮树?
然后,青豆哭了一阵。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微微地摇头,心想,这阵子哭得太多了。她根本不想哭。干吗要为那棵呆头呆脑的橡皮树流泪?但泪水却抑制不住。她哭得双肩乱颤。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连一棵寒酸的橡皮树都没有。只要是有点价值的东西,都纷纷湮灭。一切都离我远去,除了对天吾的温暖的记忆。
我不能再哭了,她对自己说,我现在是待在天吾的体内呢。就像《神奇旅程》里的科学家一样——是的,那部电影叫《神奇旅程》。想起了片名,青豆多少平静下来,停止哭泣。即使泪流成河也无济于事。
必须恢复成那个冷静而坚强的青豆。
是谁期盼这样?
是我期盼这样。
然后她环顾四方。天上依然浮着两个月亮。
“那就是标志哦。你可要注意看天。”一个小小人说。是那个声音很轻的小小人。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
这时青豆忽然发现,此刻像这样抬头望月的人,并非只有自己一个。隔着马路,能看见对面的儿童公园里有一个年轻男子。他坐在滑梯顶,正盯着和她相同的方向。这个男人和我一样,看见了两个月亮。
青豆凭直觉明白了这一点。不会有错。他和我看着同样的东西。他能看得见。这个世界里有两个月亮,但那位领袖说,并不是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能看见它们。
但那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无疑正看着这对浮在天上的月亮。我敢打赌,赌什么都行。我心里明白。他坐在那里,正望着黄色大月亮和生了一层苔藓般的变形的绿色小月亮。而且他似乎在冥思苦想,思索着两个月亮并排存在的意义。这个男人难道也是身不由己地漂流到这1Q84年的世界的人之一?也许正因为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意义困惑不已。肯定是这样。他才不得不在夜里爬到滑梯上,孤单地一个人凝望月亮,在脑海里罗列出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假设,细致地进行验证。
不对,也许不是这么回事。那个男人也许是到这里搜寻我的,是“先驱”派来的追杀者之一。
于是一瞬间,心跳猛然加速,耳中发出叮的一声耳鸣。青豆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插在腰带下的自动手枪。她紧紧地握住那坚硬的枪柄。
但无论怎么看,从那位男子身上都感觉不到那种紧迫的气息,也看不出暴力的迹象。他独自坐在滑梯顶,脑袋倚在扶手上,直勾勾地盯着两个浮在天上的月亮,沉湎于漫长的思索。青豆在三楼阳台上,他在下面。青豆坐在园艺椅上,从不透明的塑料遮板和金属扶手的缝隙间,俯视着那个男人。就算对方抬头向这边望,肯定也看不见青豆。
加上他一心只顾看天,可能有人在暗中窥望自己的念头,似乎根本不会掠过他的脑际。
青豆稳定情绪,静静吐出积淀在胸中的浊气。然后放松手指上的力气,松开抓着枪把的手,继续保持相同的姿势观察那个男人。从她的位置望过去,只能看见他的侧影。公园的水银灯从高处将他的身姿照得雪亮。这是个身材很高的男人,肩幅也很宽。看起来硬硬的头发剪得很短,身穿长袖T恤,袖子一直卷到肘部。相貌说不上英俊,却很精悍,给人好感。脑袋形状也不差,等再上点年纪,头发变稀一些,肯定会更好看。
随即,青豆恍然大悟。
那是天吾。
这不可能,青豆想。她简短但坚决地连连摇头。这肯定是荒唐的错觉。无论如何,事情也不可能这样凑巧。她不能正常呼吸,身体系统出现紊乱,意志与行为无法相连。想再仔细看看那个男子,但不知为何眼睛无法聚焦。仿佛由于某种外力,左右两眼的视力忽然变得迥然相异。她下意识地狠狠扭着脸。
我该怎么办?
她从园艺椅上站起身,毫无意义地东张西望。然后想起了客厅的装饰橱里有尼康的小型双筒望远镜,便去取。拿着双筒望远镜匆忙赶回阳台上,冲着滑梯望去。年轻男子还在那里,姿势和刚才一样,侧面朝着这边,仰望天空。她用颤抖的手调节望远镜的焦距,将他的侧脸拉近。屏息,凝神。没错,那是天吾。纵然二十年岁月流逝,青豆却明白,那就是天吾,绝不是别人。
青豆最惊讶的,是天吾的外貌从十岁以来几乎没有变化,仿佛一个十岁少年就这样变成了三十岁。倒不是说他满脸稚气。身材当然变得远为高大,脖颈粗壮,面容充满成熟感,表情中也显现出深度。放在膝头的手大而有力,和二十年前她在小学教室里握过的手很不一样。
尽管如此,那具躯体酿出的氖围,却和十岁时的天吾完全一样。强壮厚实的身躯给她自然的暖意和深深的安心。青豆渴望把面颊贴上那副胸膛。非常强烈地渴望。这让她很高兴。而且他坐在儿童公园的滑梯上,仰望着天空,热心地凝视她看着的东西,两个月亮。对,我们能看见同样的东西。
我该怎么办?
青豆不知所措。她把望远镜放在膝头,使劲攥紧了双手。指甲甚至都陷进了肉里,留下难以消失的印痕。攥紧的双拳瑟瑟发抖。
我该怎么办?
她倾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她的身体似乎不知何时从正中分裂成了两半。一半试图积极地接受天吾就在眼前的事实。另一半则拒绝接受,试图把它赶到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让她相信这种事根本没有发生。
这两种朝着相反方向运动的力量,在她体内激烈争斗。双方都极力把她朝各自的目标拉拽。仿佛周身的肌肉被扯碎,关节快要散架,骨头将成为粉尘。
青豆很想就这样冲进公园,爬上滑梯,向坐在那里的天吾诉说。
可是,说什么好呢?她不知道如何运用嘴部的肌肉。尽管这样,她恐怕还是会竭力挤出什么话来。我是青豆,二十年前在市川的小学教室里握过你的手。你还记得我吗?
这样说行吗?
肯定还有更好的说法。
另外一个她却命令:“别动!就这么躲在阳台上!”你已经无计可施了。不是吗?你昨夜和那位领袖谈妥了交易。你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来拯救天吾,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这就是交易的内容。契约已经签订。你同意将领袖送到那个世界去,并奉上自己的生命。现在你在这里和天吾见面叙旧,那又能怎样昵?而且,万一他根本不记得你,或只记得你是个“专做吓人祈祷的不体面的女孩”,你打算怎么办?要是那样,你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死?
这么一想,她就全身僵硬,开始瑟瑟发抖。她无法抑制这种颤抖。
就像患重感冒时打寒战一样,似乎一直冻到心底。她用两臂抱紧自己的身体,在这严寒面前颤抖不已。但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坐在滑梯上仰望天空的天吾。似乎一旦移开视线,天吾就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渴望被天吾搂在怀中。渴望让他那双大手抚摸自己的身体。渴望全身感受到他的温暖。渴望他抚摸周身每一个部位,温暖它们。我想让你帮我驱走身体深处的寒气,然后进入我的体内,尽情地搅动,像用勺子搅拌可可一样,缓缓地直抵深处。如果你为我做了这些,纵然当场死去,我也心中无憾。真的。
不,真是这样吗?青豆想。假如这样,也许我就不想死了。也许我会盼望永远和他在一起。赴死的决心就像被朝阳直射的露珠,痛快地蒸发,转瞬即逝。或许我想把他杀死。或许会用赫克勒一科赫先把他射杀,再把自己的脑浆打出来。完全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情况,自己可能做出什么蠢事。
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她无力判断。呼吸变得急促,种种思绪纷至沓来,交替出现,理不出头绪。什么才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她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渴望现在就在这里被他粗壮的双臂拥人怀中。至于以后的事,哪里还顾得上?上帝也好魔鬼也好,就让他们随意安排吧。
青豆下定决心。她冲进洗手间,用毛巾拭去脸上的泪痕,对着镜子迅速地理理头发。整张脸一塌糊涂。眼睛红红的,充血了。身上的衣服也糟糕透顶。一套退了色的运动衣,腰带下面插了一把九毫米自动手枪,在后腰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包。绝不是适合去见二十年来朝思暮想的人的装扮。为什么没穿得稍微像样一点?但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没有时间再换衣服。她赤着脚蹬上运动鞋,门也没锁,就快步奔下公寓的逃生梯。然后横穿马路,冲进没有人影的公园,跑到了滑梯前。可是,天吾已经踪影全无。沐浴着水银灯那人工灯光的滑梯上空无一人,比月亮的背面还要昏暗还要阴冷,空空荡荡。
那会不会是错觉?
不会,不会是错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想。就在刚才,天吾还在这里。绝对没错。她爬上滑梯,站在顶上环视四周。到处不见一个人影。然而,他肯定还没有走远。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在这里。顶多四五分钟,不会再多。这么一点距离,如果跑着追的话,现在还可以赶上。
但青豆改变了主意。她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拦住了自己。不,不行,不能这么做。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朝哪个方向走的。在深夜的高圆寺街头漫无目标地狂奔,寻找天吾的行踪,这种事我不愿意做。这不是我该采取的行动。当我在阳台上犹豫着难以决定的时候,天吾走下滑梯离开,不知去向了。想起来,这就是上天赐予我的命运。我踌躇了,犹豫不决,一时丧失了判断力,就在此时.天吾悄然离去。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就结果而言,这样也好。青豆告诉自己。也许这样才是最正确的。
至少我和天吾重逢过。我隔着一条马路看到了他,还因为可能被他拥入怀中而颤抖。虽说只有几分钟,我毕竟也全身心地体味过那种激烈的喜悦和期待。她闭上眼睛,紧攥着滑梯的扶手,咬住嘴唇。
青豆用和天吾相同的姿势在滑梯上坐下,仰望西南的天空。那里浮着一大一小两个月亮。然后朝公寓三楼的阳台看去,房间里亮着灯。
就在刚才,她还在那个房间的阳台上凝望坐在这里的天吾。那个阳台上,似乎还残留与漂漾着她深深的犹豫。
1Q84年,是这个世界被赋予的名称。我在大概半年前进人这个世界,而现在正准备出去。并非自愿地进来,却是自愿地打算出去。
我离去之后,天吾仍会留在这里。对天吾来说,这究竟会成为怎样的世界,我当然不知道。我无法亲眼目睹。不过这无所谓。我将为他而死。我不能为自己而活,这种可能性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可是,我却能为他而死。这样就够了。我可以微笑着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