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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提高声音,希望他的注意力能转移到我身上来。他看我一眼,因为我打扰了他而显得很不高兴。
“突然发作的?”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问话,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自己先得出了结论,“不会是突然的吧!”
我注意到“突发”这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但在转瞬间就被他否定了。看来他不相信病人,只相信机器,相信那张没有色彩、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胶片。也许他认为我的脑子已受损害,必定思维混乱,所以根本不相信我还能讲清楚事情经过。不久之后我就知道,头部疼痛眩晕的症状是“突发”还是“渐进”,对其病灶性质的临床诊断是个关键依据。由于“恶性肿瘤”的生长是个渐变过程,所以伴随而来的症状通常也会由弱到强,而不会像“脑炎”或者“脑出血”那样“突然暴发”。可当时我还完全不知道这中间的区别。我由衷地觉得自己是那么无知、那么渺小,而面前这位专家是那么博学、那么伟大。
“主任”延续着自己的思维,对我依然视而不见。他的目光还在他的学生身上。他从喉咙深处缓慢地发出一种坚定不移的声音,像讲课,又像训话。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地在我的胶片上指指点点。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几分钟,他一直在对他的学生高谈阔论,就像在发表演讲而不是在为病人治病。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他的一个病人,而不过是一个病例,在适当的时候自己送上门来,做了他的教学标本。
这种感觉很快影响了我的心情,让我疑惑。我能理解由于病人太多,所以医生只能让病人排很长时间的队,看很短时间的病,但我不能理解他们怎么会如此不在乎病人的心理感受;我能理解医生因为见多不怪而产生的不耐烦和冷漠,但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只知道那些仪器、胶片和检查报告,而完全不顾及病人自己的身体症状;德高望重的医生门下理应高徒满座,他们利用临床病例来教导弟子也是必不可少,可是我很难想象,他们既然已经与病人“特约”自己的时间,并且为此收费,竟又不肯把时间专注在病人身上。这情景就如同你花了一大笔钱之后来到期待已久的埃及金字塔,经验丰富的导游把钱揣进口袋却视你如无物,扭过脸去教导他自己的儿子如何谋生。
晓东和我一样,急于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我们身上。在经过两小时的路途劳顿和三小时的等待之后,这种心情着实难免;更何况她还急切地想要弄清楚我脑子里的东西和肺上的病灶是否有关,因为这关系着她丈夫是有救还是没救。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专家的演讲,把这问题再次提出来。
“你想让它有联系?”他朝这边斜了一眼,不肯回答问题却刻薄地反问一句,嘴角带着明显的嘲弄和不屑,“是吗?”
我们慑于“主任”的威严,不再作声,只敢在心里嘀咕。尽管我并不指望能在这里得到明确结论,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盛气凌人的方式来对待一个他说不清楚的问题。
然而让我意外的还不只这一个“问号”。在向他的学生展示了渊博的医学知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之后,“主任”在我的诊疗本上写下他的高见。他记录了左脑的“占位性病变”,还写了右小脑和右脑顶部都有“异常信号”,结论是:
胶质瘤?
多发转移性病变待除外。
“左脑”“右脑”,还有“右顶”,这表明至少有三处病变!
“胶质瘤”“占位”,还有“多发转移”,这表明它们都属于“恶性”!
此外还有一个“?”和一个“待除外”,表明这是一个既明确而又大有回旋余地的诊断结论!
告别“主任”时天已大黑。医生下班了,病人也散了,刚才拥挤不堪的医院走廊现在空荡荡的。我倚着晓东,两人并肩,蹒跚而行,感觉又冷又无助。在经过令人难以承受的路上颠簸、漫长等候和期待之后,我们得到的仅仅是一张“专家门诊挂号费发票”,以及一篇演讲、一个“问号”
和一个模棱两可的“待除外”。我们沮丧地发现还是在原来的起点上踏步,既不能确定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了这一番经历,我才意识到原来病人的倒霉事还不只是疾病本身。
早就听说过一句话:中国的老百姓在官员和医生面前是最没有尊严的。我了解平民百姓在官员面前的低三下四和逆来顺受,但我始终不能想象,病人在医生面前也会如此这般。现在方知,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病人们花费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的时间来到他们仰慕的医院,可是在这里总不免遭遇冷漠、不屑、训斥、不耐烦和模棱两可。除非他们是高官显贵或者有什么特别的因缘,否则就算是“特需门诊”也不能好一些。他们在约定的时间到达医院,却发现约定的医生总是忙着干别的,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医生不是给自己的学生上课就是接听手机。他们在医生那里感觉不到温暖和同情心。他们对医生,特别是对那些拥有专家头衔和权威的医生寄予了那么多的希望,可是通常只能得到一个“待查”“待除外”“可能性大”,或者仅仅是一个问号。
用文字甚至标点符号来表达一种“模棱两可”的诊断结论,对医生来说是最简单、最安全的选择。医生要给自己留有余地,可退可进。即使锯开你的脑壳,挖去一块脑仁去做病理检验,他们还是会说,不会百分之百准确无误。但是,对我和我的家人来说,这种“模棱两可”比一个最糟糕的诊断结论还要糟。在以后的15个月里,类似的演讲和诊断我又遇到许多次,而我除了越来越疑惑和沮丧之外,似乎别无收获。一想到还要按照这位大牌专家的指点去完成新一轮检查,然后把“专家门诊”如此这般重来一遍,我的脑袋便越发疼痛眩晕起来。
恐惧的由来
在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所有恐惧中,没有什么比预知死期将至更加恐怖了。我可以选择去医院切开脑袋,也可选择待在家里。这可真应了癌症患者圈子里流传的一句话:治,是找死;不治,是等死。
旧历新年很快就来了。我躺在朦胧的暮色中,想这想那,明知恐惧有害无益,还是忍不住想象死神降临时的情形。邻家大门贴了“恭贺新春”的年画,隔着墙壁隐约传来琴声笑语,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年劳顿之后的一段休闲、享受和意趣盎然的时光,可是这一切已经与我们无缘。全家人完全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恐惧和绝望的气氛在家里弥漫。这时,即便是看到自己的病危通知书,或者是看到死神破窗而入,我也不会惊讶。
晓东坠入服丧般的悲痛之中。她不住地自责自怨,后悔过去几年没有随我到上海去,没有好好照顾我,没有阻止我没日没夜地工作,所以她现在再也不想让我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她不再去上班,不再去学习英语,不再去旅游,也不再去看晚间的音乐会,她对所有的社交活动不再有热情,甚至对她酷爱的滑雪和游泳也都兴致全无。
“没有你,”她对我说,“我再也不会做这些了。”
她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和我在一起。晚上看着我睡着,自己睡不着。白天给我做饭,自己却吃不下去。挨到我精神好些,便扶我在屋里走几步。饭后,她扶我躺到床上,给我读小说。她说那是很不错的小说,其实对我来说,读什么都一样,我只是想在她的声音中慢慢睡去。等我睡过去之后,她又匆匆出门,从这家医院跑到那家医院,强忍眼泪听着医生的令人绝望的话,到处打探癌症患者的治疗信息,然后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里,在屋子中间来回转悠。夜深人静,长跪不起,双手合十向苍天祈祷,她在医学的殿堂里感觉不到希望,只能从神灵的声音中得到慰藉。有一会儿她心情稍平,可是很快便又不能自制,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痛哭失声……
我们仍然瞒着母亲。她已82岁,正在等我们回家过年。父亲因患肝癌早逝,母亲在痛失亲人之后,坚强而健康地生活了20年,直到她自己也患了胃癌。在经历了一次胃切除手术和两次骨折修复手术之后,她明显地老了,精力一年不如一年,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聋了,只能借助于助步器行走。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全都不在她身边。只有在周末和节假日里,我才能回去看望。在母亲看来,和儿女们一起吃顿饭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除夕那天我强撑身体,拄着一根拐杖去看母亲。母亲耳聋眼花,看我不清,可是一见我的身影就开心地笑,用我的小名不住地呼唤,凑到近处仔细看我,却对我的病态浑然不觉。我过去总希望医生能治好她的眼睛和耳朵,现在却有点庆幸我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儿子。
全家人一起吃了年夜饭,然后在一起拍照合影。父亲去世后的20多年,每个除夕夜我都是和母亲在一起度过的,照片也留下无数。但是今夜不同,我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这是最后一个春节了!
我打起精神,努力睁大眼睛,希望不要在这最后一张照片上留下个病恹恹的样子,却模模糊糊地看见橱柜里面父亲的遗像。
时间伴随着接踵而至的消息迅速流逝——坏消息,对坏消息的否定,然后是更坏的消息。万家欢庆、爆竹声声的时候,我们更加绝望。我们不再谈论滑雪或者旅游的计划,而是谈论锯开脑壳是个什么感觉,以及把脑子切去一块之后会成什么样子。
要不要接受手术成了家里最紧迫的话题。像所有遭遇癌症袭击的家庭一样,我们心情急迫,度日如年。甚至不能等到春节结束,晓东便匆匆赶往上海,随身带着我在北京的全部会诊记录和胶片。一想到要切开脑袋,我们就倾向于到上海去。不仅因为那里的华山医院拥有一个非常好的神经外科,还因为我在那里工作多年,知道上海人禀性精细做事严谨,不像北京人那样大而化之,做朋友让你畅快淋漓,做事情却总让你不能放心。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都抱着一点侥幸心理,希望上海的专家能够否定北京的诊断。因为在这个国家,要论医院的医疗水准,上海是唯一能和北京媲美的了。
就像几天前北京的朋友刻不容缓地把我送进医院一样,我在上海的朋友们已经行动起来。其中有一位名叫曹焕荣,是人民日报华东分社社长,和我同龄,由官场序列来说,他是我的上级,但是我们之间保持着很深的朋友式的友谊和关切。他比我更执着地相信,上海才是能够拯救我的地方,所以分秒必争地为我寻找最好的医生。接下来的24小时,对我的会诊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安排妥当,就连春节长假也没有耽搁它的节奏。
晓东到达上海那天是大年初四。走进华山医院会诊室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一群人,围着大会议桌坐了满满一圈,都是上海脑癌和肺癌治疗领域里最好的专家。大家彼此拜年,互道珍重。可惜这种轻松气氛很快就被我的胶片给打断了。专家们的看法是一边倒的,几乎是在重复北京专家的诊断。肺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