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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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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想转入上海圣约翰大学续读,至少拿个文凭,但摆在眼前的问题是,钱从哪儿来?战争爆发之后,她与母亲失去联系,姑姑本来就没多少钱,现在又在失业中。姑姑倒是建议张爱玲去找父亲要钱,当初离婚协议上说好的,张爱玲的教育费用由父亲负担,后来她从父亲那儿逃出来,她父亲和继母好一通笑话,说黄素琼是自搬石头自砸脚,弄上这么一个包袱。如今让张爱玲回头要钱,不免让她视为畏途。

张子静却一力撺掇,回家之后又跟父亲提起,张志沂沉吟了一下,毫无表情地说,你叫她来吧。张子静认为,父亲这是对姐姐离家出走一事未能释怀,我从中看到的,却是一种不知所措,许多种感情一道涌来,怨艾,恼怒,怀念,怜爱……甚至还有一点点羞涩,张志沂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儿。

张爱玲那边,又何尝不是?张子静叙述了那次父女相见,张爱玲面色冷漠地走进了父亲家,在客厅里,见到了张志沂。她简略地把求学的事说了一下,张志沂很温和,叫她先去报名转学,“学费我再叫你弟弟送去”。

两人相见不过十分钟,张爱玲把话说清楚就走了。

张子静这段回忆,两百余字,若是让张爱玲来写,一定大大超过这个篇幅,重新走进父亲的家—尽管不是当年她离开的那座房子,她也一定会百感交集吧,沙发上是否还有散放的小报,窗前是否还有雾一样的阳光?她对气味那样敏感,一定不会忽略鸦片的味道,她曾经对那味道那样鄙视,时过境迁,那味道能否成为一条通道,领着她迅速回到从前的时光?

张爱玲的面无表情,不全是冷漠,可能还有百感交集,是面对太深太重的感情时的情怯,作为旁观者的张子静如何能懂得,那短短的十分钟,她和父亲什么都不用说,但什么都说过了,说完之后她匆匆离去,他们打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种决绝,谈不上原谅不原谅,有一种感情,你是不可以对它做决定的,是拿它没办法的,你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听凭不讲道理的命运随意调度,命运没有安排这对父女再见面,他们便不见。

对于这段往事,张爱玲一字不提,那里面太浓厚太纠结的感情,怎样说,才不会错?

6。漂泊于各自的路途

得到父亲的资助,张爱玲还是没有完成学业,张子静说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圣约翰大学太烂,张爱玲不肯浪费时间;第二点是学费有了着落,生活费也成问题,以张爱玲之敏感,是不愿意给窘境中的姑姑增加负担的。我以为,可能还有第三点,港战带来的幻灭感,使得她对文凭没有先前那么热衷,按部就班地上学、找工作实在太慢,哪有一个天荒地老放在那里任你慢慢铺陈?“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想做什么,立刻去做,也许都来不及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急迫的语气,焦灼的心态,有乱世的影响,更源于内心深处对于现世的珍惜。

张爱玲小时候,过春节,除夕晚上跟保姆说好第二天早点儿喊她,但因她那一晚睡得太晚,保姆舍不得太早唤醒她,她一睁眼,见天光大亮,一切繁华都已错过,她失落到大哭,赶不上啊,穿上新鞋都赶不上了啊,荒凉从这小小的人儿的骨子里透出来,那种深刻的身世之感是与生俱来,还是早早地看了那么多小说、看过如此多的人生使然?

我有个朋友曾笑言,她只要做选择,就是错误的方向。我估计大多数人都会有共鸣,人们对自己占到的便宜通常视而不见,对犯的错吃的亏则耿耿于怀,张爱玲是否也会这样自嘲呢?不过,她在人生重大关口上,总能凭着直觉,迅速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是这样,放弃学业选择写作也是这样,张爱玲坚定地走上自由撰稿人之路没多久,就获得了巨大成功,她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在《紫罗兰》杂志上发表,老作家周瘦鹃称赞其行文有毛姆的风格。

据张子静说,他把这本杂志拿回家,告诉父亲,姊姊发表了一篇小说,他只“唔—”了一声,接过书去。张志沂后来对这部小说只字不提,但张子静猜,他一定仔细看过的,是啊,那流利的文笔,从容的叙事,亦得益于当年他曾与她“共话文学”,他的观点给她启发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平等地、真诚地聆听并欣赏过她的见解,这种姿态给了她自信,让她在皇皇巨著面前也能神情自若,相信自己的感觉。日后,胡兰成接演了聆听者角色,可惜,他做捧哏技巧有余,却没有张志沂那份真诚,也没有他的底蕴。

小说处女作让张爱玲一炮走红,她深谙趁热打铁之道,新作有如泉涌,捎带着,又把五六年前,刚从张志沂那儿逃出来时,用英文写的那篇羁押与逃亡经历翻译成中文,扩充后在报纸上重新发表。当年张志沂在《大美晚报》上看到那篇文章时,大发雷霆,事到如今,不知又做何感想。

不过,既是扩充,必然增加了一些内容,像这句明显是后来加上的:

《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天津,华北。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提摩太·C·张。”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罗唆无聊,但是新近发现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象(像)我们在天津的家。

张爱玲言语中颇有些感慨。

看到“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这句,我都替张志沂感到了惆怅。“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这段话则像是十足的贬义,但身处其中的张志沂未必没有同感。也许,没有谁比这个女儿更懂他,只是,懂得是一把双刃剑,慈悲的另一面是残忍,于是爱恨交集,混合成没有名目的强烈感情。

时间如水,记忆如冰。张爱玲接着从上海,到香港,再到美国,无论是漂泊,还是暂时的稳定,于她,都像是在无日无夜的荒茫之中。她不像三毛,有父母做自己的守望天使,虽然那对父母平凡衰老,还有点唠叨,但在一个人的长路上,他们仍是可以依稀回望的家园。不过,这也成就了张爱玲与众不同的魅力,所谓绝代风华,就要有那种孑然独立的姿态与表情。

张志沂也许关注过女儿的成长,但那种关注,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念想,他的日子,还是要按照原先的节奏过下去,和孙用蕃一道躺在母亲的嫁妆上坐吃山空,那笔嫁妆真是不小,他就这么挥金如土的,到1948年,卖掉上海的最后一栋房屋后,在青岛还有房租可以收,每年至少八百元。

不过,说到他处置上海那套房子的所得,真让人对这位张公子的理财能力叹为观止,他看着物价飞涨,执意不听任何人阻拦,把到手的美钞和黄金换成了金圆券。在中国货币史上,金圆券算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笑话,等到它几乎等同于废纸,张志沂后悔晚矣。

1949年,张志沂夫妇搬进了一个只有十四平方米的房间,他一生有过那么多钱,那么多洋房和别墅,却在这“比我家以前的佣(用)人房还不如”的屋子里度过余生。好在这个时间不是很长,1953年,张志沂去世。很多年后,他的儿子张子静借用朋友的话总结,说父亲命好,败得好,死得早,没受罪。想想也是,听过一个笑话,人最大的悲剧是,临终前感叹,我有那么多的钱,还没来得及花呢,张志沂起码不会有这种遗憾了。可是,回头再想,他活过这一生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晕头转向匆匆忙忙地把这些钱都花完吗?

张志沂的所有个性,都与旧时代相宜,他善于背古文时文,放过去可以成为科考高手,小有才情,当能博一个才子的名头,至于他喜欢眠花宿柳,曾几何时那是一种无伤大雅甚至堪称优雅的气质,这些加一起,就是一个颇有派头的浊世佳公子,然而时过境迁,新时代像是一件不合体的衣服,他的人在里面,显得很蹩脚,很颓。

黄素琼与他截然相反,她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事业,学习油画,给第一任印度总理的两个姐姐做过秘书,还曾在英国的工厂里做女工制皮包,目的是学会裁制皮革,自己做手袋销售。她这个计划似乎没成功,“后工业社会才能够欣赏独特的新巧的手工业。她不幸早生了二三十年”,张爱玲这样总结。

张爱玲的父母,一个生得太晚,一个生得太早,一个过时得让人叹息,一个新锐得让人侧目,但是,正是有了这太旧的父亲和太新的母亲,正是触及灵魂地感受到两种思想的交融与碰撞,撕扯与挣扎,才会诞生如此绝世而独立的张爱玲。她立于时代之上,不被成说牵制,不随潮流而动,孤独地固执地揭示人性的幽微之处,她的文字,也因此如河底美玉,几经时间之水的洗涤,愈加璀璨。

这,能不能算作歪打正着的收获呢?

11 姑姑张茂渊:做剩女,挺有意思的

这就是张茂渊,她太真实,这种真实与勇敢相伴,使她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不用那些矫饰,来抵挡素朴到灰色的真相。张茂渊的一生,有如一杯清咖啡,黑得纯粹,苦得彻底,永远永远,不在里面勾兑进去哪怕一丁点儿庸俗妥协的牛奶和糖。

1。关于她的爱情故事

2013年最热的电视剧是《咱们结婚吧》,据说有一半中国人看了这个电视剧,但是我对它很有一些意见。从一开头起,它就在说,做剩女,是件特别没意思的事,家人担忧,外人歧视,连工作都丢了,赶紧的,找个好人就嫁了吧。已经21世纪了,这种思想还这么有市场,我都觉得挺抱愧张爱玲她姑姑的。

对,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她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前,就坦然地做她的剩女了。

是不是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些特别的传统?以张爱玲家族为例,打张佩纶这边下来,是坚硬,打李菊耦这边下来,则是剩女。李菊耦二十三岁才订婚,在遥远的19世纪末,这是一个有着失嫁风险的年龄。张爱玲本人二十三岁与胡兰成结婚,听上去不算晚,但是她的同学张如瑾,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匆匆嫁了人。不过,在这个传统里,最彪悍的还是中间那一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一直到七十八岁才把自己嫁掉,可谓把剩女做到了极致。

传说张茂渊很年轻的时候,去英国留学,邂逅一位名叫李开弟的青年才俊,她用湿漉漉的文笔(一半热泪一半口水),描述那初见的辰光,该男生怎样对她大献殷勤,风起的时候为她披衣,寂寞的时候为她诵诗,但我总怀疑这些桥段是跟琼瑶老奶奶借来的,在此略过不赘。总之她很自然地爱上了他,可惜没有“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的幸运,李开弟早有婚约在身。

也有人说李开弟另有一个原因,作为激进的青年学生,他不能接受张茂渊这个“大卖国贼”李鸿章的后代。持这种说法的人,估计没看过什么书,翻翻梁启超那本《李鸿章传》,就知道当时的有识之士,对李中堂评价颇高。

不管什么原因吧,他们为张茂渊编织的故事都不出“守望终身”这美丽的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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