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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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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识之士,对李中堂评价颇高。

不管什么原因吧,他们为张茂渊编织的故事都不出“守望终身”这美丽的俗套,但是,从张爱玲以及张子静文章的字里行间读出来的“姑姑”,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的剩女生涯,也许与这个男人有关,但,我想,那不见得就是全部。《小团圆》,在这部自传体的小说里,更证实了姑姑经历了两场非主流的爱情:爱慕嫂子的情人,与表侄恋爱。大家族中,难免有这样在外人看来荒唐的故事,本文无意于考证真伪,只想说,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有机会带着无望的爱情与其他男子结婚的,许多女子不都是这样的选择?为何,张茂渊一意孤行地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剩女,令家族中人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1928年,张茂渊从国外归来,这一年她二十六七岁,名门出身也许反倒是一种连累。《围城》里方老爷子的看法是,女中学生应嫁男大学生,女大学生应嫁男留学生,至于女留学生该嫁给谁,方老爷子没有提出个适宜的方案,大概他觉得这类人属于天生嫁不掉的一类,不说也罢。

用现在的话说,张茂渊是一个“三高”人士。高学历:不知道她在欧洲拿了个什么学历,反正是一个留过洋镀过金的海归,盖得过普通女学生。高收入:遗产也应该算一种收入吧,打了折仍然不菲;再说她还是职业女性,一度在电台读社论,工作半小时,就能拿几万元的月薪;高门槛:这里还得引用方老爷子的话,他说,嫁女须胜吾家,娶媳须不胜吾家,更加通俗的话叫,抬头嫁女儿,低头接媳妇,对张茂渊这样的名门之后,免不了要给予敬而远之的待遇。

虽如此说,只要愿意俯就,这世上就没有嫁不掉的女子,张茂渊的问题在于第四高:心气高。张爱玲说,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怎么苦也得干……象(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她所否定的这种生活状态,是包括本人在内的大多数人的写照,没来由地做着不快乐的事,除了随波逐流的天性,还有就是不把自己的感觉看得那么重要,就像在公交车上,木着脸隐忍地看窗外风景转换,不大去想为何踏上这段旅程。

张茂渊则敏锐地追问自己的感觉:“却是为什么呢?”同理,当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她一定会选择“一直孤单”,哪怕“就这样孤单一辈子”。按照上面的格式去想:或是为父母所逼,或为经济所迫,或是像张爱玲笔下的那些女子,生活在大家庭里,无法忍耐手足间的挤压与倾轧,就算没有爱情,看不上对方,也是会劝自己俯就的。而张茂渊,父母早亡,因为遗产的问题,跟两个哥哥都闹僵了,经济上前面说了,虽不算富有,一个人也还过得去,那么,愁眉苦脸地嫁一个人,愁眉苦脸地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她不把惯性考虑在内,不把闲言碎语、他人的眼光考虑在内。

她是个太真实的人,没有一点儿自欺。比如她老爸张佩纶,仕途上是混得差了点儿,但是和李菊耦人所共知的爱情传奇,却为他失败的下半生增光添彩,他自己也挺喜欢说这个事,动辄在日记里晒晒幸福。少女张爱玲未能免俗,对这段“我爷爷我奶奶”的故事很来劲,缠着张茂渊说家史,张茂渊却很煞风景地来了句:“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传奇陡然落到尘世,跌得七零八落,张爱玲简直不愿意听。

海德格尔说了,人,诗意地栖居。人们有着将人生诗化的需求,假如自己实在没料,那就去拔高父母好了,所以我们经常看到那样一些表扬稿,把父母塑造成勤劳善良勇敢坚定的楷模,高级一点儿的,就往佳话上靠,将父母打造成神仙眷属,与芸芸众生迥然不同。只有张茂渊,她说,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一句话,将那个勇敢追求传奇恋情的奶奶,还原成无数心不甘情不愿地执行父母之命的旧式女子中的一个,她那爱晒幸福的老爸,则更显尴尬。

这就是张茂渊,她太真实,这种真实与勇敢相伴,使她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不用那些矫饰,来抵挡素朴到灰色的真相。这份特质,一部分来自张佩纶的遗传,另一部分,则与她走过的路程有关。

2。“刀截般的分明”与“刻骨的真实”

《对照记》里有一张张茂渊和她两个哥哥的照片,异母兄张志潜最大,站在中间,张志沂和张茂渊分立左右,张爱玲都说这张照片像爷儿仨。

李菊耦去世后,遗产由张志潜代管,直到张志沂娶妻生子后才交割清楚。据说分得颇不公平,张志沂和张茂渊联手跟那位哥哥打起了析产官司,关键时刻,张志沂丢下妹妹倒戈,张爱玲说是她继母趋炎附势从中拉拢。张茂渊吃了个大大的闷亏,从此便不大与哥哥往来,声称不喜欢“张家的人”,只对张爱玲好一点儿,因为是她自己贴上来的。

张茂渊跟她家族的关系,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惜春,都是被生活的污秽所伤,而心灰意冷,张茂渊受到的伤害,可能比惜春还要大。惜春自小在贾母这边长大,与她那荒唐的哥哥往来不多,感情上没有太多牵扯,张茂渊是在哥哥的照管下长大的,很可能存有许多温情的记忆,就像那张“父子仨”的照片上呈现的那样,当亲情陡然转身,露出狰狞的面目,那种坍塌带来的幻灭感,比惜春以及张爱玲所经受的更甚。

如果是曹七巧式的女人,可能会暗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仍不妨照常走动,无他,惯性使然,交际欲望使然,为了避免将自己边缘化,她宁可在污垢中跌爬滚打。但张茂渊不然,精神洁癖让她不惜“对自己狠一点”,与虚伪的情意一刀两断,要“刻骨的真实”和“刀截般的分明”。

但水至清则无鱼,真实到极处,可能就会缺乏人情味—人情味常常是由半真半假的寒暄成就的。我们并不一定需要别人实打实地付出,我们只是需要对方呼应照顾我们的情绪,那些嘘寒问暖,那些唏嘘感触,即便口不对心,我们还是愿意被它打动,起码会觉得对方比较亲切。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有脆弱怕冷的一面,若真实的关心不可得,我们愿意退而求其次,以那些即使缺乏诚意的语言取暖。

另一方面,每个人也都有表现善心的需要,有时候显得冷酷,是因为成本太高,若是可以低成本高回报,比如说,只要费上些唾沫星,就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好人、善心人,大多数人还是会趋之若鹜的。别的不说,就看网络上,有多少人在貌似激愤实则兴奋地表现正义,就知道,有多少人会迷恋这种一本万利的道德消费,以自己为观众主体的道德演出。

但张茂渊明显不属于上面说的这些人,后面会说到,她对张子静的冷淡,她知道那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对他“吧达吧达”眨动的潮湿的眼睛,有着深刻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要随口关心他几句,或者陪着掉几滴眼泪,就能完成一次圆满的道德消费,但张茂渊就是没这个心思,赶到饭点,也会翻脸撵他走。张爱玲一走,她就没商量地对他关上了自己家的大门。之后的数十年,他们彼此不通音问,张子静倒是想过问候她,却没有这个勇气。

张茂渊固然显得不近人情,不过也情有可原,对张子静,她也没这个责任,又不是她把他生出来的,凭什么要强迫自己喜欢他?但对于还比较喜欢的张爱玲,她似乎也不怎么流露感情。

张爱玲说起这位姑姑,亲热里又有一点儿距离感,她认同姑姑的真实,认同中,又带点儿似笑非笑的不习惯。当年她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投奔母亲,母亲和姑姑住在一起,张爱玲跟这两位同住,心里是非常紧张的。

母亲总在挑剔她,姑姑心情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兴,因为我想吃包子,用现成的芝麻酱作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包子上面绉着,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绉了起来,一把抓似的,喉咙里一阵阵哽咽着,东西吃了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好像我还是笑着说‘好吃’的。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愿意想起。”

张爱玲的那种感觉,叫作委屈,她以前跟母亲姑姑走得很近,现在投奔她们,尽管不是慷慨激昂着来的,多少也有点儿悲情的色彩,她们应该想方设法安慰她受伤的心才对。可是,母亲总在怀疑自己为这女儿所做的牺牲有没有意义,姑姑亦没有想象中的温情表现,现在,吃着她一时心情好捏出来的芝麻酱包子,怎能没有因为委屈衍生出来的酸楚。张爱玲的“不忍想”,为这姑姑算是自己最亲的人了,仍然有隔膜芥蒂;又“愿意想起”,则是,面对了它,才算逼近人生的最真实处。

当然,更真实的是姑姑,她从不表达内心没有感觉到的东西。

张爱玲着急到阳台上收衣服,膝盖磕到玻璃门上,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上,涂上红药水,更是渲染得可怖,她给姑姑看,姑姑弯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张爱玲赶紧去配了一块。

张爱玲说,姑姑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破损,所以她打碎了桌面上的一块玻璃后,急急地把木匠找来,花了六百大元重新配了一块。

“精致完全的体系”,点明了和姑姑之间的距离感,只有对外人,才会那样深刻地感受到对方的完整性,时时处处留心自律,不要冒犯了那样一种完整,对此,张爱玲也不是不惆怅的,她又说,现在的家(姑姑家)于它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地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这从前的家,就是父亲的家,她已经将它抛弃了,知道它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起码,它让她不那么紧张。

张茂渊经常抱怨张爱玲:“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低能倒也罢了,这是天才的特征,张爱玲似乎也乐于以此自诩,唠叨和嘀咕,不但使人显得琐碎,还因需要倾听者,显得太主动,太需要别人。这对于张爱玲是一种禁忌,她说,若是别人说我听,我会很愉快,若是我说别人听,过后想想就会觉得很不安。她后来爱上胡兰成,和这种禁忌不无关系—她终于遇上了有耐心听她讲话的人。

但张茂渊不在乎,她不把这种“受不了”看得多重,多么值得同情。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彪悍的狠角色,从来都不怕与真相劈面相逢,她自己习惯直面现实,就不大想得起来去照顾别人的情绪。

坚持真实,不但需要勇气,同时还需要能力,有能力判断,哪些是真情实感,哪些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套进了情感或情绪的公式,否则,很容易将模仿来的身段,当成自己的独特风姿,独自玩赏不已。

张茂渊擅长自嘲,自嘲是自恋的天敌。有一回,她生了病,很久都没有痊愈,换一个叽叽歪歪的人,黯然神伤在所难免,更高级的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病西施式的薄命红颜,张茂渊却带一点儿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象(像)一首词了。”就那点儿抒情的气氛,被她这一点儿自嘲破坏光光,让人想起某些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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