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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素娟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隐瞒结果只能自取其罪。
她轻舒一口气,就跪倒在刘彻和卫子夫面前:
“启奏皇上。请皇上恕臣无罪,臣才好说话。”
“恕你无罪,快把真情奏上来!”
秦素娟用简明的话语告诉刘彻和卫子夫,霍去病所中之毒乃匈奴人用毒草和动物胆汁蒸煮而成,一旦中毒,毒气会顺着血脉向体内慢慢扩散,腐烂人的皮肉,侵蚀人的筋骨,最后致人死亡。
“恕臣直言,大司马这毒,而今已入膏肓……”
“什么?你说什么?”秦素娟后面的话还没有出口,就被刘彻打断了,“你的意思是……”
秦仲和淳于意脑中霎时一片空白,那大祸临头的恐惧使他们嘴边只剩下“微臣有罪”四字了。
倒是秦素娟的坦然和直率让刘彻刮目相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秦素娟继续道:“依臣观之,大司马时日有限了,请皇上为大司马安排后事吧。”
她毕竟是个女人,面对一个年仅二十四岁的生命即将熄灭,她还是忍不住泪水盈眶,泣不成声。
“此天折我大汉矣!”刘彻长叹一声,黯然神伤地垂下头去。
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包桑看到,皇上自登基以来,第一次为一个将军流泪。
“起驾回宫,传丞相、御史大夫、大行、宗正到宣室殿议事!”刘彻断然下令道。
“不!”阳石公主拦住皇上,撕心裂肺地哭道,“一定是他们玩忽职守,耽误了大司马的病情,父皇应该把他们下狱!”
“蕊儿!你冷静些。”刘彻拍了拍公主的肩膀,迈开步子走出了前厅。
“母后。”阳石公主扑到卫子夫怀中,母女相拥而泣。
阳石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望着窗外的秋雨,似乎是在问自己,又似乎是在问上天:“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卫子夫的手颤巍巍地拂过公主的肩头,一任公主的泪水撒在身上:“蕊儿!想哭你就哭吧!”
“母后!”阳石公主一声长叹,昏倒在卫子夫怀中。
“蕊儿!蕊儿!”卫子夫抱着公主,焦急地呼唤道,“秦太医!秦太医!”
秦素娟应声上前,狠狠掐了掐公主的人中,只听见公主从胸中呼出一口气:“表兄……夫君……”
接着,阳石公主就要挣扎着起来去找霍去病,秦素娟趁势拉过公主的手,慢慢地按摩,不一会儿,公主慢慢安静下来了。
秦素娟的中指按在公主的腕部,就觉得那脉象圆滑如按滚珠,跳跃而欢快,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忙对皇后说道:“请娘娘屏退左右,微臣有事要禀奏。”
当前厅只留下卫子夫和阳石公主时,秦素娟道:“恭喜娘娘,公主有喜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公主有喜了。臣观公主脉象,从‘寸’至‘尺’有如行云流水,依次跳来,而且‘寸’的脉象跳动比其他的更明显,估计是个男婴。”
听完秦素娟的陈述,卫子夫心中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今日之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泄露出去,拿你是问!”
卫子夫严肃的目光扫过眼前的面孔。她俯下身体,深深吻了女儿的额头,叹道:“蕊儿!本宫要奏明你父皇,即日为你们完婚。”
“母后!孩儿……”阳石公主的头抵着卫子夫的胸口,又哭了。
九月中,在走完二十四年的人生旅程后,汉大司马、景桓侯霍去病带着对阳石公主深深的爱和对大业未竟的遗憾去了。
尽管这是预料中的事情,而且一个月以来,茂陵东侧的将军墓冢按皇上的诏命,为彰显河西之役殊勋,依祁连山的山势而筑。
葬礼的筹备也由宗正寺、太常寺和大行令分工负责,加紧进行,可当庄青翟传来大司马西去的消息时,刘彻还是禁不住潸然泪下,正在批阅奏章的朱笔也掉在了地上。
刘彻仰天长叹,良久才对等在一旁的庄青翟说道:“传朕旨意,发属国玄甲为大司马送葬,朕要亲自送他上路。”
“皇上!这……”庄青翟和包桑不解地看着皇上。
“朕的话你们没听明白么?你们是在顾忌朕是一国之君,不该如此吗?”刘彻阴沉着脸,“可你们可曾想过,自建元以来,收复河西,驱逐匈奴,去病之外,复夫何人?他这一去,大汉顿失中流砥柱,朕是何等悲伤啊!”
皇上要亲临霍去病的葬礼,本来就很隆重的殡仪一下成为朝廷官员们争相向皇上献殷勤的舞台。
不管平日里意气相投还是政见相左,现在都把矛盾搁置在一边,而一心一意地筹办起丧事来了。人人都以能够出席霍去病的葬礼为荣,生怕落下了自己。
而卫青却一病不起了,霍去病先他而去的事实,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这是建元以来规格最高的葬礼。出殡的日期定在九月二十五日,但霍去病的灵柩、主持葬礼的有司、出席葬礼的官员、护灵的仪仗几天前就出发了。
走在前面的是高举招魂幡的庞大仪仗,后面接着是霍去病的灵柩。
刘彻特别恩准霍去病以“樟棺”之礼葬之,与诸侯王无异。棕红的棺木散发着清凉的香气,弥漫在通往茂陵的驰道两旁。
硕大的棺木由四匹匈奴马拉着。那些马个个体格雄健,昂首挺胸,是刘彻亲自挑选的。
为霍去病灵柩驾车的是金曰磾——他现在早已不是马监,而迁入侍中了。前几日,他向皇上奏请,要护送霍去病上路。皇上允准了。现在,他就坐在执辔的位置上,眼里满是哀伤。也许,今天这个场面让他想起了河西的往事……
仅是大臣的车驾就达数百辆。这葬礼简直就是一方舞台,见证着每一个人的人格。
这也是大臣规模最大的葬礼,三十万大军,由各路校尉、司马和将军统领着,一律的玄甲,军阵的前锋已到了茂陵,而后面还在长安城外。
一代将星的陨落,使举国都笼罩在悲凉之中。
皇后与阳石公主坐在同一辆车驾上,她们紧紧地依偎着,抚慰着对方心中抹不去的痛。
眼前车马萧萧的威仪,身边飘飘霏霏的旗幡,将士撼天动地的哭声,又怎抵得上她们对亲人的思念。
阳石公主渐渐觉得,自己的身体离开了车驾,在天空中追着霍去病的灵魂,一会儿到了河西,一会儿又到了漠南;一会儿到了雁门外的长城边,一会儿又到了漠北的狼居胥山。
她望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也披上铠甲,与霍去病并马奔驰在漠北草原。那草原真是多么辽阔,怎么也走不到边。
霍去病指着远处的狼居胥山道:“那就是当年受命封的狼居胥山。自漠北之战后,那里再也没有单于庭了。”
前面是一片粉色的野花,霍去病拉着阳石公主走进花丛,告诉她,匈奴人称这花叫锦鸡花。如今这花也属于大汉了。
他们静静躺在鲜花丛中,说着从来也没有机会说过的那些话。
阳石公主问道:“表兄还记得横门前的送别么?你就只看了我一眼,就义无反顾地策马走了,可我的心仿佛……在表兄奔赴战场的日日夜夜里,我常常走神,错把窗外竹林风声当了你的脚步。”
霍去病道:“为兄并非草木,孰能无情?在接到公主赠剑和信物那天,我正追击着匈奴逃敌,可我那夜久久没有睡意,生怕辜负了你。”
阳石公主道:“有了咸阳原上的海誓山盟,我很满足了。”
“可我给不了你那么多,因为边关烽火未熄,我不能、也没有理由被儿女私情缠住手脚,而撇下皇上的宏图大志而不顾。”
阳石公主不说话了。她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就想静静地依偎在霍去病的怀抱。
一阵风吹来,霍去病“呼”的站了起来,大喊一声:“伊稚斜!哪里走?”
他一个口哨,立时就有一匹神马来到面前,霍去病翻身上马,追着远方的黑云去了……
“表兄!你回来!”阳石公主睁开眼睛,四下里搜寻,“我刚看见表兄了,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卫子夫的心都碎了,女儿的神情让她的心剧烈地收缩着,她对驾车的人说道:“缓些行,慎勿颠坏了公主。”
卫子夫抚着阳石公主洒满泪水的脸颊道:“儿啊!你不可以这样,你腹中怀了去病的骨肉,你要为他着想。你是当朝公主,不可如此。自去病沉疴不起,你父皇日渐消瘦,去病的离去,他也很伤心啊!”
“母后!孩儿心里苦啊!”……
刘彻的车驾就在前面,霍光为皇上执辔。
虽然被队列和警跸隔着,可刘彻还是听到了阳石公主的泣诉。
他们才刚刚完婚,霍去病就走了,这该是多么的残酷?
他知道女儿对于自己为了漠北之战,而宽限了他们的婚期而怀着怨气。可她哪里知道,霍去病的死对他来说是何等的切肤之痛。多日来,他没有吃过一顿舒心的饭菜,只要一端起碗筷,就会看到霍去病的影子;他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一闭上眼睛,霍去病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去病是为朕辛劳而亡的。”刘彻固执地这样认为,不断地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有给他一个喘息的机会。
现在,躺在灵柩里的霍去病,听着生前一直没有机会听到的皇上心里话。
“爱卿与朕虽隔了一代,可朕拿爱卿当知音啊!”
只有刘彻知道霍去病弥留之际的牵挂,他的心在积雪皑皑的祁连山,在鹰的故乡狼居胥山。他下诏命陇西、张掖、酒泉三郡太守采献祁连巨石,分布于墓冢周围。
“从此,爱卿的灵魂与天地同在,与大汉社稷同在!爱卿的功绩若日月昭昭,祁连为证!”刘彻闭着眼睛,在心里说着。
朝廷不仅举行了国葬,还要“黄肠题凑”,以柏木黄心致累棺外,木头皆向内。墓室的外回廊堆垒木条两千四百根,隐喻去病二十四岁的人生历程;四壁堆垒各三十层,刘彻要让大汉朝野、让域外藩国都明白,霍去病在他的心中与刘氏诸王一样。
执辔的霍光,听着皇上的喃喃自语,淌下了酸涩的泪水。
皇上对霍去病的思念让他思索着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皇上!兄长已去,皇上龙体关系大汉社稷,还要节哀才是。”
刘彻点了点头道:“你要以兄长为范,以后才能担当大任。”
“臣谨遵皇上旨意。臣将来也要率军开疆拓土,以光大汉盛德。”
前面有战马的嘶鸣,刘彻抬头看去,原来是侍中金曰磾在车驾前勒住了马。
“有事么?”
“启奏皇上,灵车已至槐里县北,漯阴侯浑邪王请求晋见皇上。”
“哦!他也来送去病了?宣他来见!”
“诺!”金曰磾闻言,忙令羽林军在驰道两旁散开,警跸们也纷纷面朝外,背靠车驾,肃然挺立。
金曰磾去了不多时,刘彻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沙哑的哭声。
“霍将军!你如何就走了呀?本侯还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呢!霍将军!你一世英名,英年早逝,本侯该向何人讨教啊?”
不一会儿,浑邪王和他的部属在刘彻的车驾前跪倒了一大片,不少人割了耳朵,断了长发,甚至用弯刀划破自己的面颊——这是匈奴人哀悼亲人的方式。鲜血一滴滴地在他们面前的土地上开出了殷红的花朵。
刘彻的眼睛又一次阵阵发热:“卿等对霍将军一片深情,感怀至深,卿等有何话就对朕说。”
“皇上!没有霍将军,臣等焉有今天?臣无他求,只求为霍将军殉葬,陪将军远行。臣等乞求陛下恩准。”
“请陛下赐臣一死!”
“请陛下赐臣一死!”
刘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