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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妃嫔成群的深宫,女人活的是什么呢?就是春驻颜面,没有了姿色,就如敝帚一样,迟早是要情绝爱弛的。
而更让李妍伤心的是,刘髆自生下来之后,就身体衰弱,病恙不断。
开春以来,她冥冥中有一种黄泉路近的感觉。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催她上路。
有时候,她从梦中惊醒,就是一身冷汗。这情景,紫云看在眼里却痛在心头。
而皇上在何处呢?晨昏旦暮,日落月升,皇上只在李妍的期盼中。
紫云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太后驾崩后,她就跟着皇后,李妍被皇上宠幸后,紫云就被任命为女御长到她的身边来了。
唉!这世间注定红颜薄命么?果真如此,那这世间也太不公平了。
看着时候已经不早了,紫云对李妍道:“皇上既然已回到京城,不定何时会驾到,奴婢这就去唤宫娥为夫人梳妆。”
李妍摇了摇头道:“不必了,病恹恹的,脂粉遮不住红颜衰去,何须枉费心力?”
其实她心里打不开的是一个结。
那是元鼎四年的事情,皇上闻听当年黄帝铸鼎于荆山,后得与神仙相通,乘龙而去,只把衣履留在了人间。他当即对跟在身旁的方士公孙卿说:“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
这话出自皇上之口,让她想起来就伤心。
紫云还想劝说李妍,但看到她坚决地摆了摆头,并顺势歪倒在榻上,就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她刚刚躺下,黄门就传进话来,他的两位哥哥——李延年和李广利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李妍厌烦地皱了皱眉头道:“命他们来见。”
李延年、李广利带来了皇上将要驾临丹景台的消息。他们要妹妹赶快梳妆打扮,要她光彩照人地出现在皇上面前,并要她借机为他们多多美言。
听着听着,李妍就禁不住来气了:“二位兄长为何而来?是传皇上口谕,还是寻觅你等升迁之机?该如何打扮,本宫焉能不晓,何劳兄长多舌?本宫累了,想歇一会儿。”
李延年、李广利分外尴尬,他们对妹妹这样绝情很是不满,心想,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千方百计把她送到皇上身边来。
两人刚刚转身,就听见殿外传来包桑的嗓音:“皇上驾到!”
李延年有些慌了手脚,又转身来到殿内对紫云道:“快请夫人梳妆,皇上都进殿了。”
紫云无奈地朝里面努了努嘴。李妍不但躺下了,而且还用被子蒙了脸。
李广利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抓耳挠腮,乱了手脚:“这可如何是好!”
着急中他们听见皇上落轿的声音,接着,包桑喊道:“皇上驾到,请夫人接驾!”
李延年和李广利随着包桑的声音跪倒了:“臣李延年、臣李广利迎接圣驾。”
刘彻并不在意他们的恭谨,问道:“夫人呢?”
两人相互看了看,双双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紫云主动上前答道:“启奏皇上,夫人玉体欠安,还请皇上到前厅用茶,待奴婢禀明夫人,前来迎驾。”
刘彻“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遂对众人道:“你等先退下,朕要探视夫人病症。”
紫云见状,忙上前轻声说道:“夫人!皇上探望夫人来了。”
李妍没有回应,紫云又唤道:“夫人,夫人……”
如此接连呼唤几次,李妍始终没有露面,却从被里传出微弱的声音:“臣妾久病在床,形容毁坏,无颜见皇上。臣妾惟愿皇上照顾好髆儿和兄弟。”
这声音让刘彻心头一酸,手抚着夫人的被角道:“朕知道,夫人久病,身上倦怠,不起来就不起来吧,夫人要托付髆儿和兄弟,那也该让朕看看你,当面托付,岂不善哉?”
李妍在被里道:“礼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身实不敢蓬头垢面以见皇上,请皇上回去吧!”
隔着锦被,紫云也能感觉到李妍的痛彻心肺,不过这有什么呢?皇上既然宠爱夫人,还会计较她的病态么?
果然,刘彻又俯下身体,对着锦被里的夫人道:“夫人这又是为何呢?夫人不妨见一见朕,朕不仅加赐千金,还要封夫人兄弟官职。”
“唉!封不封官职,全在皇上,不一定要见臣妾。”
“不!朕今天就要看看夫人。”刘彻说着,上前拉开被角,可还没有等他看清李妍的面容,夫人就把头转向另一边,只是嘤嘤地涕泣,不再说话。
映入刘彻眼帘的是什么呢?
是没有梳理,已经不见当年风采的头发。
可他的性格固执而又倔强,越被拒绝,他越是要看。
可他没有想到,外表娇花弱柳的李妍竟然比他还固执,她始终只给刘彻一个背影。
让他吃惊的是,伴随着夫人的哭泣,她脖颈间的青筋清晰可见,当初的丰柔早已荡然无存。
刘彻轻轻呼唤道:“夫人只要转过脸来让朕看一眼,朕也好命太医为夫人治病啊?”
李妍没有回答,泪珠儿顺着脸颊直流。
刘彻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对李妍的哭声也由刚来时心痛转为不悦:“朕自远方归来看你,你使使小性子也就罢了,可没有休止,恐怕就太不知趣了吧!朕就是再宠爱你,也不能不要面子吧?”
刘彻愤然起身,对着殿外喊道:“包桑!起驾回宫!”
随着黄门的喊声,李延年和李广利仓皇地跪倒在地:“臣恭送圣驾!”
刘彻拂袖而去,宽大的衮袖,扫在李延年脸上,热辣辣地疼。他回看丹景台时,愤怒的目光冰霜一样地拂过李氏族人的心头,让他们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直到皇上的轿舆走出好远了,他们都没敢抬起头来。
紫云对李妍的两位兄长在心里表示了有度的鄙夷,她像是对他们,又像是对黄门、宫娥们,不冷不热地喊道:“皇上都走远了,各位是不是该起来了?”
李延年和李广利当然听得出紫云话里的意思,只是不敢发作,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跟着紫云进了殿。只见李妍躺在榻上,泪眼矇眬地朝外面看着,他们一肚子的埋怨霎时涌上了心头。
“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刚才皇上要见夫人,你只给他背影。现在皇上走了,你反而转过脸来,这不是故意让为兄难堪么?”李延年气道。
“岂止是难堪,简直是目无尊长,目无皇上!妹妹见一见皇上又如何?”李广利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对妹妹的愤懑,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的,“为兄就是不明白,妹妹为什么那么怨恨皇上呢?”
紫云听着这些让夫人伤心的话,忙道:“二位大人就不要说了,究竟是夫人的病要紧,还是大人的前程重要……”
李妍欠了欠身体,那呼吸就急促了,但她还是强撑着拦住了紫云:“本宫听着呢!让他们把话说完。”可两兄弟却缄口不言了,只是暗地打量着妹妹。
“你们让本宫如何说呢?”李妍咳嗽了一阵,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用那低得只有倾耳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兄长焉知本宫所思啊!”
李妍说着,眼圈又红了,那积攒了多日的委屈,那在心中掂量了多日的话和割舍不下的情感,都在看着家人的这一刻奔涌而出了:
“非我不见皇上,之所以如此,正是要把二位兄长的前程托付给皇上啊!兄长应知,妹妹因容貌姣好,才得以宠幸于皇上。然自古以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皇上之所以眷顾于我,乃在昔日妹妹之姿容。然今妹妹病重容毁,今非昔比,若贸然见之,皇上必因厌恶而弃之。如此,皇上还肯怜悯兄长么?”
李延年和李广利面对妹妹忧伤的目光,一脸的愧色。他们是什么时候退下的,也浑然不知。直到走出丹景台,他们都没有勇气回头再看一看病中的李妍。
“夫人!二位大人走远了。”紫云提醒道。
“哦!走远了……皇上走远了。”李妍情感的堤坝终于被悲哀冲毁,她伏在紫云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她病得太久,哭声也只是细细的音律,宛若秋蝉。
跟着皇上的轿舆出了丹景台,包桑一路都在纳闷。李夫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何坚决不见皇上呢?而皇上愤而离去,却也不传太医来为夫人诊病。这两人怎么了?
包桑正想着,就听见皇上的口谕:“移驾椒房殿。”
包桑又摸不着头脑了。皇上已有近十个多月没有去皇后那里了,难道今天忽发恻隐之情,动了去看皇后的念头?不管怎么说,这对日渐老去的皇后来说,是件幸事。
包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朝着后面的黄门、宫娥喊道:“皇上口谕,移驾椒房殿。”
于是,轿舆转而朝椒房殿的方向去了。
包桑哪里知道,这会儿卫子夫也正在对着窗外暮春的景物而垂泪呢!
这一年来,卫子夫心力憔悴,人又老了许多。
两个公主:一个因栾大的案子至今寡居不嫁;一个因为失去了心爱的儿子一直疯疯癫癫,神志不清。这让她一想起来就泪水沾襟。
四年的时间倏忽即逝。皇上那年离京时带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霍嬗,回来却是一套空空衣冠,这成了她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那次从泰山回来后,霍光不敢去见日夜思念儿子的阳石公主,只有先来拜见卫子夫。
其实,霍嬗遭遇不幸的消息,早在霍光进宫前卫子夫就知道了,只是当那一件皇上御赐的小朝服摆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泣不成声,悲痛欲绝地呼唤道:“嬗儿!我的嬗儿!”
她几度哭昏过去,醒来时,就看见坐在榻前的霍光和秦素娟。她向霍光问道:“皇上对这件事情怎么处置?”
霍光直到秦素娟退出后才禀告道:“皇上相信方士的话,认为霍嬗去了仙界,要太常祭祀天地时,在‘五帝’旁边竖起霍嬗的神位。”
卫子夫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她知道皇上沉醉太深,不再指望他会就霍嬗之死,给女儿一个理由。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必须站在皇上一边,去说服女儿相信,霍嬗遭遇不测绝非皇上的本意,皇上是嬗儿的外祖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太怀念霍去病了。
她要霍光与椒房殿詹事一起接阳石公主到她的身边,她要用母爱去抚慰她的创伤。
可是,当女儿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却不知该如何说了。想来想去,话题还是绕不过霍去病。她回忆起霍去病少时的轶事,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些阳石公主早已耳熟能详的故事,她越是说得详细,阳石公主就越断定母后召她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些。
“母后召孩儿来,一定另有话说。”
卫子夫凄然一笑道:“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不!一定有什么事,请母后不要绕弯子,就直接告诉女儿吧!”
卫子夫明白迟痛不如早痛的道理,事情拖得越久,对女儿的伤害就越重。她从春香手里接过霍嬗的衣冠,颤颤巍巍地递到阳石公主手里:
“嬗儿他……嬗儿他……嬗儿他……追随上仙去了。”
“嬗儿……嬗儿!”阳石公主一把夺过霍嬗的衣冠,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叫,就昏过去了……
她从此就没有再清醒过,终日生活在幻境里。
阳石公主身边的丫鬟说——她会在夜里对着窗外问,你们看见大司马和奉车都尉了么?他们就在窗外骑着马舞剑呢?他们要本宫陪他们习武呢?呵呵!你们看不见的。
她从此就没有再痛苦过,有时候睡到半夜,她会忽然地要丫鬟为她穿甲戴盔,去牵战马,说是大司马在泰山等她去救嬗儿。
她从此就忘记了公主的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