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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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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牧斋本身及其友人之记载,则牧斋因黄毓祺案被逮,谓在顺治四年丁亥三月。明清之历固有不同,但以干支记年,如“丁亥”“戊子”两者必不致差误。牧斋于此案发生之年月其集中诗文屡言之,不须广征。茲仅择数端于下,至其所以能免死之故,则暂不涉及也。

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云:

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狱急时,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以当诀别。狱中遏纸笔,临风暗诵,饮泣而已。生还之后,寻绎遗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设帨之辰,长筵初启,引满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并以传示同声,求属和焉。

同书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六云:

缧绁重围四浃旬,仆僮并命付灰尘。三人缠索同三木,六足钩牵有六身。伏鼠盘头遗宿溺,饥蝇攒口嘬余津。频年风雨鸡鸣候,循省颠毛荷鬼神。(自注:“记丁亥羁囚事。”)

同书贰伍“梁母吴太夫人寿序”略云:

母吴太夫人者,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少保真定梁公(乾吉梦龙)之子妇,今备兵使者慎可(维枢)之母,而少宰(葵石清远)司马(玉立清标)之祖母从祖母也。丁亥之岁,余坐饮章急征,妇河东氏匍匐从行。狱急,寄孥于梁氏。太夫人命慎可卜雕陵庄以居。慎可杜夫人酒脯粔籹,劳问络绎。太夫人戒车出飨,先期使姆致命,请以姑姊妹之礼见。宾三辞,不得命。翼日太夫人盛服将事,正席执爵再拜,杜夫人以下皆拜。宾答拜践席。杜夫人以下以次拜太夫人,介妇以降复以次拜,乃就位。凡进食进肴,太夫人亲馈,宾执食,兴辞,然后坐。沃洗卒觯礼如初。太夫人八十高矣,自初筵逮执烛,强力无怠容。少宰诸夫人踧相杜夫人执事,无谗言,无偕立,贯鱼舒雁,肃拜而后退。余闻妇言,奉手拱立,惜未得身为煇胞,于是乎观礼焉。又十年丁酉太夫人寿九十,设帨之辰,铺几筵,考钟鼓,庭实玉帛仪物,当应古太飨。然其献酬酳酢,三终百拜,礼成乐备于往者之宾筵,固可概见也。

谢象三三宾一笑堂集叁“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饰寄示,率尔和之”四首云:

阴风飒飒雨凄凄,谁道天高听果低。渔猎难堪官似虎,桁杨易缚肋如鸡。已无收骨文山子,尚有崩城杞子妻。所仗平生忠信在,任教巧辞易东西。

犴狴城深白日凄,肯从狱吏放头低。任渠市上言成虎,已付■中命若鸡。辨谤虽存张子舌,赂官难鬻老莱妻。不知孤寡今何在,定是分飞东与西。

岁行尽矣气方凄,衰齿无多日已低。嘹呖梦中闻过雁,悲凉旧事听荒鸡。囹圄不入惭萧傅,缧绁无辜愧冶妻。久矣吾生欠一死,不须题墓作征西。

贪夫威福过霜凄,素可为苍高作低。已苦笼人如缚虎,仍闻席卷不留鸡。网罗并及伤兄弟,颠沛无端累妾妻。知有上天无待诉,种松也有向东西。

寅恪案:牧斋自谓因黄案被逮在丁亥岁,若疑其年老健忘,则和东坡诗第肆首自注云:“余与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序言:“生还之后,值君三十悬帨之辰。”盖牧斋逮至南京下狱,历四十日然后出狱,尚被管制,即所谓“颂系”,亦即谢象三所谓“自刑部回”者是也。考河东君与牧斋于茸城结褵,时年二十四,此年为崇祯十四年辛巳,故顺治四年丁亥适为三十岁。又梁维枢母寿序中有“丁亥之岁,余坐饮章急征。又十年丁酉,太夫人寿九十”之语,至其垂死时赋“病榻消寒杂咏”更有“记丁亥羁囚事”一首,与“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一首,乃一生最苦最乐之两事,始终不能忘怀者。査伊璜鲁春秋监国元年丙戌二月载:“晋谢三宾东阁大学士。”象三降清后被逮下狱当与此事有关,然得一宰相之虚衔,聊胜其老座师屡次干求而不得者多矣。据其诗题,可证牧斋实以丁亥岁下南京狱。象三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年五十,牧斋为作寿序(见初学集叁陸),则丁亥岁年五十五,而牧斋年六十六。老座师纵因老而健忘,老门生少于其师十一岁,必不应误记也。象三之诗虽远不逮牧斋,但以曾有争娶河东君之事,故和“妻”字韵句颇可令人发笑,因全录四首原文以资谈助。

又顾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

戊子五(三?)月为人牵引,有江宁之逮。颂系逾年,复解。

考牧斋自云以丁亥三月晦被急征至南京下狱,历四十日始出狱,仍被管制,至己丑春始得释还常熟,故云美之误自不待言。此点与其所撰河东君传云“庚辰冬,扁舟过访,同为西湖之游”及“癸卯秋,下发入道”同为误载,岂因师事牧斋稍晚,于其师之经历未甚详确所致耶?至其所撰河东君传云“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则显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冲突,当是所撰河东君传乃依据牧斋和东坡诗序,遂有此语,而不悟其钱柳两传自相抵触。甚矣!著书记事之难如此。

总而言之,今既得洪承畴之原揭,可以断定清代所撰官书终不如牧斋本身及其友人记述之为信史。由是推论,清初此数年间之记载恐尚有问题,但以本文范围之限制,不能一一详究也。知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四)

关于牧斋所以得免死于黄毓祺案一事,今日颇难确考,但必有人向当时清廷显贵如洪承畴马国柱或其他满汉将帅等为之解说,则无疑义。据上引牧斋所作梁维枢母寿序,言其被逮至南京时河东君寄寓慎可之家,由是言之,慎可乃救免牧斋之一人,可以推知也。

检梅村家藏稿肆贰“佥宪梁公西韩先生墓志铭”略云:

真定少宰梁公讳清远,排缵其尊人佥宪西韩先生行事来告。按状,公讳维枢,字慎可,别号西韩生,真定人。其先徙自蔚州,七世至太宰贞敏公(指梦龙)始大。贞敏第四子封中书,澹明公讳志,以元配吴夫人生公。皇清定鼎,即(工部主事)旧官录用。奔澹明公丧归,而孝养吴夫人者八年。用疏荐复出,补营缮郞。(顺治十三年丙申五月己未)乾清宫告成,得文绮名马之赐。升山东按察司佥事,整饬武德兵备。会入贺,遂乞养。后五年而卒于家,享年七十有四。公生于(万历十年)丁亥八月之二十九日,卒于(康熙元年)壬寅十月之六日。元配王氏,继王氏,再继杜氏。少宰贵,于典得加恩二母,元配王,赠恭人,而杜貤封亦如之。有六子,长少宰也。又先业在雕桥庄,有古柏四十围。赵忠毅(南星)尝过而憩焉,岁月不居,身名晼晚,每摩挲其下,彷徨叹息不能去。余投老荒江六年,衰病坎壈,倍于畴昔。公家英嗣皆以公故辱知余。余得栖迟闾里,苟视先人之饭含者,夫犹公赐也。

则慎可丁父忧虽未能确定为何时,但至迟亦必在顺治四年七月马国柱任江南江西河南总督以前。则慎可殆以宾僚资格参预洪氏或马氏军府。考梁洪俱为万历四十三年乙卯举人,有乡试同年之谊,(见光绪修畿辅通志叁玖及同治修福建通志壹伍陸选举表举人栏等。)在旧日科举制度下之社会风习,两人之间纵无其他原因,即此一端,慎可亦能与亨九发生关系,遂可随之南下,为入幕之客,寄寓江宁。至其雕陵庄,当由梁氏真定先业之雕桥庄得名。(可参赵南星味蘗斋文集捌“雕桥庄记”略云“吾郡梁太宰梦龙有雕桥庄,在郡西十五里。梁公往矣,公孙慎可读书其中,自号西韩生”等语及吴诗集览陸上“雕桥庄歌”序并注。)盖慎可侨居金陵,因取庄子山木篇“雕陵”之语,合用古典今典,以名其南京之寓庐也。

检牧斋尺牍中致囗囗囗云:

慎可离南京北返之年月,今颇不易知。但必在顺治六年己丑冬季以后。(可参下论。)往年寄拏雕陵,荷贤乔梓道谊之爱,家人妇子仰赖鸿慈。云树风烟,毎纡雁素。惟尊太翁老世兄邮筒不绝,翰墨相商,时询鲤庭,遥瞻鸾掖,寸心缱绻,未尝不往来函丈也。不肖某,草木残年,菰芦朽质,业已拨弃世事,归向空门,而宿业未亡,虚名为祟,谣诼间发,指画无端。所赖台翁暨司马公爱惜孤踪,保全善类,庶令箕风罢煽,毕口削芒。此则元气所关,海内瞻仰。不肖潦倒桑梓,无能报称,惟有向绣佛斋前,长明灯下,稽首斋心,祝延介福而已。犬子计偕,耑叩铃阁。黄口童稚,深望如天之覆。其为铭勒,何可名言。临楮不胜驰企。

寅恪案:此札乃致梁清远者,“司马公”指清标言。考清标自顺治十三年丙申四月至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任兵部尚书,孙爱中式顺治三年丙戌乡试,牧斋此函即付孙爱赴北京应会试时面交清远者。孙爱应会试当不止一次,但此次必不在顺治十三年四月清标任兵部尚书以后,康熙元年壬寅十月维枢逝世以前。此六年间清廷共举行会试三次。依牧斋“谣诼间发”之语,则疑是顺治十六年己亥秋牧斋预闻郑成功舟师入长江之役以后,亦即孙爱赴北京应十八年春闱时也。然则牧斋作此札时距黄毓祺案已逾十年,尚欲梁氏父子兄弟始终维护保全,如前此之所为。今日吾人殊不易知郑氏失败牧斋所以能免于牵累之故。或者梁氏兄弟仍有间接协助之力耶?

寅恪复检牧斋尺牍上致镇台(化凤)书三首之一云:“内子念尊夫人厚爱,寝食不忘。此中邮筒不乏,即容耑候万福。”(此札言慎可家事颇详,自是致维枢者。编辑误列,不待详辨。至牧斋与梁化凤之关系,俟后论之,茲暂不涉及。)又第叁章引钱肇鳌质直谈耳,谓河东君在周道登家为群妾所谮,几至杀身,赖周母之力得免于死,观牧斋“梁母吴太夫人寿序”,可证河东君与慎可母之关系与应付周旋念西母者正复相同。河东君善博老妇人之欢心一至于此。噫!天下之“老祖宗”固不少,而“凤丫头”岂能多得者哉?牧斋之免祸,非偶然也。

前论牧斋所以得脱黄毓祺案牵累之故疑与梁维枢有关,惜今尚未发现确证,故难决言。检赵宗建旧山楼书目载有柳如是家信稿(原注:“十六通。自写。”)一本、牧斋甲申年日记一本、又乙酉年日记一本、又记豫王下江南事迹一本、又被累下狱时与柳如是信底稿(原注:“内有诗草底稿。”)一本等数种,若非伪托,而又尚存天壤间者,则实为最佳史料。唯未曾亲睹,不能判其然否,殊深怅恨也。但有一点可以断定者,即牧斋之脱祸,由于人情而不由于金钱。

今所见载记,如叶绍袁启祯记闻录柒附芸窗杂录记顺治四年丁亥事略云“海虞钱牧斋名谦益,中万历庚戌探花,官至少宗伯,历泰昌天启崇祯弘光五朝矣。乙酉岁北兵入南都,率先归附,代为招抚江南,自谓清朝大功臣也。然臣节有亏,人自心鄙之。虽召至燕京,任为内院,未几即令驰驿归,盖外之也。四月朔忽缇骑至苏猝逮云。钱牧斋有妾柳氏,宠嬖非常,人意其或以颜貌或以技能擅长耳。乃丁亥牧老被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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