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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君最初之名即是“云”字,其与“美人”二字之关系如何耶?考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长相思”云:“美人如花隔云端。”(寅恪案:玉台新咏壹枚乘杂诗九首之六云:“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此“云”与“美人”相关之证也。但窃疑河东君最初之名不止一“云”字,尚有其他一字亦与“美人”有关。如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秋夕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七律二首,宋征璧含真堂诗稿伍“秋塘曲”,及耦耕堂存稿诗中“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靑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皆卧子让木松圆等为河东君而作之诗,可决定无疑者也。卧子句云:“满城风雨妒婵娟。”让木句云:“较书婵娟年十六。”松圆句云:“烟花迳袅婵娟入。”初视之,“婵娟”二字不过寻常形容之辞耳,未必与河东君最初之名有何关连也。继而详绎大樽所作诗词之与河东君有关者,往往发现“婵娟”二字,则殊不能不令人疑其与河东君之初名实有关连。茲仅择诗中有“美人”及“婵娟”两辞并载者,以为例证。
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唱和集“仿佛行”“罗屏美人善惆怅,妙学此曲双婵娟”,虽“美人”与“婵娟”并载,然据此诗后附李雯“仿佛行”并序,知为吴郡女郞青来而作。青来本末未及详考,或与舒章仿佛楼诗稿之名有关,故不举为例证,姑记所疑于此。至于其他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诗词中虽有“婵娟”二字,而不与“美人”一辞相连者暂于此不录,俟后论陈杨关系时再详焉。
如陈忠裕全集叁几社稿古乐府“长相思”二首之二云:
又闻美人已去青山巅,碧霞素月如娱婵娟。
同书拾属玉堂集“霜月行”其一云:
我思江南在云端。(寅恪案:此句即用太白诗“美人如花隔云端”句。“云”字可注意。)
其二云:
玉衣不敢当婵娟。
其三云:
美人赠我双螭镜,云是明月留清心。寒光一段去时影,(“影”字可注意。)可怜化作霜华深。(“怜”字可注意。)持镜索影不可见,(“影”字可注意。)当霜望月多哀音。红绡满川龙女寤,买之不惜双南金。温香沉沉若烟雾,裁霜剪月成寒衾。衾寒犹自可,梦寒情不禁。离鸾别凤万余里,风车云马来相寻。(“云”字可注意。)愁魂荒迷更零乱,使我沉吟常至今。
同书壹壹平露堂集“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云:
图中美人剧可怜,年年玉貎莲花鲜。花残女伴各散去,有时独立秋风前。何得铅粉一朝尽,空光白露寒婵娟。
同书同卷汀真阁稿“长相思”云:
美人昔在春风前,娇花欲语含轻烟。欢倚细腰倚绣枕,愁凭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写尽红霞不肯传,紫鳞亦妒婵娟子。
据此“婵娟”与“美人”两词实有关连,而其关连之出处本于何等古籍乎?考杜工部集伍“寄韩谏议诗”有“美人娟娟隔秋水”之句,此“美人”二字与“娟”字相关之出处。职此之故,寅恪窃疑河东君最初之名实为“云娟”二字。此二字乃江浙民间所常用之名,而不能登于大雅之堂者,当时文士乃取李杜诗句与“云娟”二字相关之“美人”二字以代之,易俗为雅,于是河东君遂以“美人”著称,不独他人以此相呼,即河东君己身亦以此自号也。
以上之假说若果为真实,则由此引出之问题亦可解决。如东山训和集壹“有美一百韵”乃牧翁极意经营之作,其以“有美”二字题篇者,初视之不过用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所云“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皆臧”之出处,虽颇觉其妙,然仍嫌稍泛。若其用“有美”二字以暗寓“美人”即河东君之意,则更觉其适切也。
又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之三“曾楼新树绛云题”句下自注云:
古紫微夫人诗云:“乘飚俦衾寝,齐牢携绛云。”故以绛云名楼。(寅恪案:此诗见真诰壹运象篇壹。)
又八首之五“匏爵因缘看墨会”句下自注云:
紫清真刀示杨君有“匏爵分味,墨会定名”之语。(寅恪案:此文出真诰壹运象篇壹。)
及“苕华名字记灵箫”句下自注云:
真妃名郁嫔,字灵箫。并见真诰。(寅恪案:此文见真诰壹运象篇壹。)
初视之,似牧斋己明白告人以此楼所以题名“绛云”之故,更无其他出处矣。但若知河东君之初名中有一“云”字,则用“绛云”之古典兼指河东君之旧名,用事遣辞殊为工切允当。如以为仅用陶隐居之书,则不免为牧斋所窃笑也。
复次,初学集诗注壹柒移居诗集“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寅恪案:牧斋列朝诗集丁壹陸“姚叟士粦”小传云:“晚几数过余,年将九十矣。居谈至分夜不寐。兵兴后,穷饿以死。”姚氏卒年虽未详,然崇祯十三年庚辰秋牧斋作此诗时叔祥之年当已过八十矣。特附记姚传之主,以供参证。)第壹贰首“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句下自注云:西湖诗云: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迩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寅恪案: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秋间河东君尚未过访半野堂之前,实为钱柳因缘重要材料之一,俟后详论之。)
河东君此诗乃其湖上草中崇祯十二年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一,当日最为人所称道,盛传于一时者也。(诗中“寒食”“桃花”等辞实暗用孟棨本事诗崔护故事。又其用意遣辞实与陈卧子崇祯八年乙亥所作“寒食”三绝句有关,详见第叁章所论。)“美人”乃河东君自比之辞,即以此自居不复谦让。此诗寓意巧妙,所以特见称赏于当时之文士,而“美人”之名更由此广播遍于吴越间矣。(“甲申朝事小纪”载河东君所作五诗中有“横山杂作”七律一首云:“美人遥夜伫何方,应是当年蹭蹬乡。自爱文园能犊鼻,那愁世路有羊肠。徐看雀坠枝先坠,谁惜桃僵李亦僵。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折腰忙。”寅恪尚未检出此诗所从来,果否真为柳作,且诗意亦不能尽解,故诗中“美人”二字究何所指,须俟详考始可决定也。)
至于河东君之本姓问题,观陈卧子秋潭曲题下自注中“杨姬”之称,则“杨”乃河东君本初之姓,是无疑义。
据李舒章雯撰蓼斋集贰陸“坐中戏言分赠诸妓”四首之四云:
悉茗丁香各自春,(寅恪案:“悉茗”者,花之名,即“耶悉茗”之略称。详见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叁拾群芳类“素馨”条。)杨家小女压芳尘。银屏叠得霓裳细,金错能书蚕纸匀。梦落吴江秋佩冷,欢闻鸳水楚怜新。不知条脱今谁赠,萼绿曾为同姓人。
寅恪案:舒章此诗作于何时虽未能确定,似在距崇祯六年癸酉秋间或前或后不甚远之时,即与卧子作“秋潭曲”相去教近之时也。(寅恪考蓼斋集,此诗之前载“初春得卧子书有怀”云“新年遥接会稽书”。)舒章此诗云间三子合稿未录,依“会稽”二字推之,则必作于卧子任绍兴推官时。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三年庚辰条,卧子以此年秋赴绍兴推官任,故舒章此诗之作成至早亦在崇祯十四年辛已春间。但此年春间河东君已访半野堂,复归松江矣。崇祯十三年河东君年二十四岁,与诗中“杨家小女”之语不合,且其时河东君已改易姓名,又与诗中“楚怜新”句未符。何况此时河东君之身份亦不应与其他三妓并列耶。寅恪初颇以此为疑,后更详绎李集,始恍然知此“分赠诸妓”诗之排列于“初春得卧子书有怀”之后者,实又依其性质取以为赠答诗之殿,而非以其时见为赠答诗之最后也。盖舒章门人石维昆辑刊蓼斋集,卷首载维昆顺治丁酉即十四年序云:“虽在少作,编录不遗。”故所刻舒章著述当颇完备。集中诗分类,亦编年,“分赠诸妓”诗在卷贰陸,其卷题“七言律诗肆。赠答时贰。”检其内容,又有赠答及哀挽两种性质。“分赠诸妓”诗前为“送友人”,“分赠诸妓”诗之后迄于卷终,共三首,皆是哀挽之作。据此可以推定“分赠诸妓”诗乃以其性质为赠妓,遂附列于赠答诗之后,非因其作成之时间在最后也。恐读者于推定舒章作诗年代有所异议,特为辨之如此。
四诗分赠四妓,此一首乃当时赠与河东君者。诗中“杨家小女”固是河东君之本姓,“梦落吴江秋佩冷”乃指河东君与周道登之关系,此点俟后论之。“欢问鸳水楚怜新”谓此时河东君之新名为“影怜”,“鸳水”者,言河东君本嘉兴人。盖河东君此时自周道登家流落松江,改易“云娟”之旧名,而为“影怜”之新名也。“不知条脱今谁赠,萼绿曾为同姓人”者,用真诰运象篇第壹神女萼绿华赠羊权金玉条脱各一枚事。其文略云:“萼绿华者,云本姓杨。赠羊(权)诗一篇,并致火干布手巾一枚,金玉条脱各一枚。条脱似指环而大,异常精好。”原注云:“此乃为杨君所书者。当以其同姓,亦可杨权相问,因答其事,而疏说之耳。”
寅恪案:羊氏即羊舌氏,与杨氏本出一源,可视为同姓。(参《新唐书》柒壹下宰相世系表“杨氏”条,及其他关于姓氏源流诸书。)真诰之意究为如何,姑置不论,但据舒章此诗之意,已足证明河东君之本姓实为杨氏。又东山训和集贰牧翁“西溪永兴寺看绿萼梅有怀”诗“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萼绿华”之句,不仅用龙城录赵师雄故事,亦暗指萼绿华之本姓。然则河东君之姓原为杨氏,更可无疑,而牧翁作诗,其用事工切于此亦可见矣。
又牧翁“有美一百韵”甚夸河东君,广引柳姓世族故实。读者似以为牧翁既称柳如是为河东君,因而赋诗,遂博征柳姓典故以资藻饰,殊不知牧翁取柳姓郡望,号之为河东君者,不过由表面言之耳。其实牧翁于此名称,兼暗寓玉台新咏“河东之水向东流”一诗之意,此名巧切河东君之身份。文人故作狡狯,其伎俩可喜复可畏也。至河东君之改其本姓为柳者,世皆知其用唐人许尧佐“柳氏传”章台柳故实,(参孟棨本事诗情感类。)盖“杨”与“柳”相类,在文辞上固可通用也。
又检宋人某氏所著“侍儿小名录拾遗”引“苏子美爱爱集”述钱塘娼女杨爱爱事。明代人有号“皇都风月主人”者,其所著绿窗新语下亦载“杨爱爱不嫁后夫”条,条末原注云:“苏子美为作传。”(见上海艺文杂记第壹卷第陸期。)所言之杨爱爱亦钱塘娼女。考苏子美即北宋之苏舜钦,今检苏氏集中未见此传,不知是否伪托,但此故事明末必颇流行。河东君之本姓既是杨氏,其后改易“云娟”之旧名而为“爱”者,疑与此事有关,盖欲以符合昔人旧名之故。
“杨爱”之名诸书多有记载,但此名最初见于何书尚难确定。就所知者言之,似以沈虬“河东君传”为最早。此传(据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所引)略云:“河东君所从来,余独悉之。我邑盛泽镇有名妓徐佛者,(徐佛事迹可参仲廷机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