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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明史叁佰捌马士英传附阮大铖传云:
崇祯元年(大铖)起光禄卿。御史毛羽健劾其党邪,罢去。明年定逆案,请赎徒为民,终庄烈帝世,废斥十七年,郁郁不得志。流寇逼皖,大铖避居南京,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
盖明之季年内忧外患,岌岌不可终日,当时中朝急求安攘之人才,是以士大夫之获罪罢废者欲乘机起复,往往“招纳游侠,谈兵说剑”,斯乃事势所使然,殊不足异。牧斋此际固与圆海为不同之党派,但其欲利用机会以图进取则无不同。河东君与牧斋之关系所以能如此者,不仅由于“弹丝吹竹吟偏好”之故,实因复能“共检庄周说剑篇”所致。前者当日名媛如徐阿佛王纤郞辈亦颇擅长,至后者则恐舍河东君外不易别求他人。然则牧斋心中认其与河东君之因缘,兼有谢太傅东山丝竹及韩蕲王金山桴鼓之两美者,实非无故也。
茲先略论述牧斋谈兵说剑以求进用之心理并举动,后复就牧斋作品中关涉河东君虽在病中犹不忘天下安危之辞句以证释之,今日读者或可借以窥见钱柳婚后二三年间生活之一方面欤?
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肆“上少宗伯牧斋先生”(原注:“壬午冬。”)略云:
方今泰道始升,见龙贞翰,自当亟资肃乂,寅亮天业。既已东郊反风,岳牧交荐,而上需密云之畜,下有盘桓之心。使天下倾耳侧足以望太平者,目望羊而心朝饥,谁之故也。属闻囗躏渔阳,为谋叵测。征兵海内,驿骚万里,此志士奋袂戮力共奖之日。而贤士大夫尚从容矩步,心怀好爵,何异向饮焚屋之下,争饼摧轮之侧?旁人为之战粟矣。阁下雄才峻望,薄海具瞻,叹深微管,舍我其谁?天下通人处子,怀奇抱道之士,下至一才一艺之流,风驰云会,莫不望阁下之出处,以为濯鳞振翼。天子一旦命阁下处端揆,秉大政,恐非一手足之烈也。阁下延揽幽遐,秉心无竞,求人才于阁下之门如探玉于山、捜珠于泽,不患其寡也,特难于当时所急耳。当时所急,莫甚于将帅之才。子龙闻君之有相,犹天之有北斗也。故为相者,宜有温良蔼吉之士以扬治化,又宜有果敢雄武之才以备不虞。阁下开东阁而待贤人,则子龙虽不肖,或可附于温良蔼吉之列,以备九九之数。至于果敢雄武之流,世不可谓无其人,不知阁下之所知者几辈也?
寅恪案:卧子与牧斋在文场情场虽皆立于敌对地位,然观此书,其推重牧斋一至于此,取较宋辕文之贻书辱骂、器局狭隘者,殊有霄壤之别,或可与李问郞之雅量参预牧斋南都绮席者约略相似也(见第叁章引王沄虞山竹枝词“双鬟捧出问郞来”句并注)。又观卧子此书,得以推知当日士大夫一般舆论,多期望牧斋之复起任宰相,及为相后更有最急之新猷。此点为当日之公言,而非卧子一人之私议也。书中既作“躏渔阳,为谋叵测”之语,则卧子之意亦以为牧斋实有攘外之才,苟具此才,即可起用。此阮圆海所以“觊以边才召”也。故牧斋崇祯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诸诗文关涉论边事及求将帅两点者颇为不少。今特标出之于下,以资参证。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榆林杜韬武总戎”云:
莫厌将坛求解脱,清凉居士即瞿昙。
寅恪案:清凉居士即韩世忠,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杜韬武者,杜文焕之字。事迹'文'见明史'人'贰叁玖'书'杜桐传'屋'附文焕传,并可参有学集壹陸“杜韬武全集序”、同书贰贰“杜大将军七十寿序”及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叁“送杜公韬武归浦口”诗等。牧斋此诗列于“小至日京口舟中”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两题之间,此际牧斋与河东君同访韩梁古战场,其用“清凉居士”之典,自无足异。所可注意者,牧斋甚思以文字与当时有将帅才及实握兵符者相联络,初尚限于武人之能文者,如杜氏即是一例,后遂推及持有实权之军人,如郑芝龙之流,而不问是否能欣赏其诗文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云:
画师画师汝何颇,再白一人胡不可。猿公石公非所希,天津老人或是我。
寅恪案:范司马即范景文。明史贰陸伍范景文传略云:
(崇祯)十年冬(寅恪案:坊印本及百衲本“十”均作“七”。王颂蔚明史考证捃逸亦未论及。茲据同书贰陸肆吕维祺传及谈迁国榷叁部院表下南京兵部尚书栏“丁丑吴桥范景文”条等改正)起南京右都御史,未几就拜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一年冬京师戒严,遣兵入卫。杨嗣昌夺情辅政,廷臣力争,多被降谪。景文倡同列合词论救。帝不悦。诘首谋,则自引罪,且以象论佥同为言。帝益怒,削籍为民。十五年秋用荐召拜刑部尚书。未上,改工部。
牧斋“题将相谈兵图”诗后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首句云“崇祯壬午八月望”,可知题将相谈兵图一诗乃梦章罢南京兵部尚书以后起为北京刑部尚书改工部不久以前所作,故仍称其为司马也。“蔡将军”,牧斋未著其名,检范文忠公文集伍载“与蔡”一书亦未著其名。但书中有“今登镇特借秉麾,海上共干城矣”之语,知其人为登州总兵,岂即此蔡将军耶?俟考。“天津老人”之出典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牧斋表面上虽故作谦逊之辞,以裴度目范,而以“天津老人”自命,实则暗寓己身能为晋公,可谓高自标置矣。晋公“中书即事”诗云:“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见唐诗纪事叁叁裴度条及全唐诗第伍函裴度。)牧斋此际虽欲建树平定淮蔡之功业,然有志不成,空兴“白首老翁徒种菜”之叹,颇可怜也。
又钱曾注本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鸡人”七律(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本此诗自注有所删改,故用遵王注本)云: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囗骑已扬舲。(自注:“己酉五月一日召对。讲官奏曰,马畏热,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闺痛惜飞章罢,(自注:“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绕恨新亭。
寅恪案:牧斋于启、祯之世以将帅之才自命,当时亦颇以此推之。弘光固是孱主,但其不允牧斋督兵援扬犹可称有知人之明,假若果如所请者,则河东君自当作葛嫩,而牧斋未必能为孙三也。一笑!至于梦章之以此图征题,足知其好谈兵、喜标榜。检吴伟业绥寇纪略伍“黑水擒”条云:“范景文下士喜奇计,坐客多谈兵,顾临事无所用。”亦可窥见明末士大夫一般风气。阮圆海钱牧斋范梦章三人者,其人品本末虽各异,独平日喜谈兵而临事无所用,则同为一丘之貉耳。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刘大将军”七律略云:
泰山石砺千行剑,清济流环万垒营。箧中亦有阴符在,悔挟陈编作老生。
寅恪案:刘大将军当为刘泽清。因明史贰柒叁高杰传附刘泽清传略云:“刘泽清曹县人。崇祯十三年八月降右都督,镇守山东,防海。泽清以生长山东,久镇东省非宜,请辞任。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与牧斋诗中“泰山”“清济”一联俱是山东地望者相合。又检初学集叄壹“刘大将军诗集序”略云:“曹南刘大将军喜为歌诗。幕中之士传写其诗,镂版以行于世,而请余序之。崇祯壬午七月序。”此序所言之籍贯及称谓皆与诗合。更以明史泽清本传“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等语证之,则此刘大将军应是刘泽清无疑。
“寄刘大将军”诗前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观诗后所附跋语,知为崇祯十五年壬午八月十五至十七日间之作。后一题为“驾鹅行”,乃闻此年九月下旬潜山战胜所赋。故牧斋作刘氏诗序尚在寄刘氏诗之前。时间距离颇短,频为诗文,谀辞虚语,盈笺叠纸,何其不惮烦如此?诗末结语,牧斋欲以知兵起用之旨溢于言表,其笼络武人之苦心尤可窥见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督师堂堂马伏波,(自注:“督師贵阳马公。”)花马刘亲斫阵多。(自注:“刘帅廷佐。”)三年笛里无梅落,万国霜前有雁过。捷书到门才一瞥,老夫喜失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炉头松醪酒新执。
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来报剿寇师期,喜而有作”云:
鹖冠将军来打门,尺书远自中都至。书来克日报师期,正是高秋誓旅时。先驱虎旅清江汉,(自注:“左帅还兵扼九江。”)厚集元戎出寿蕲。(自注:“马公督花马诸军自寿州出蕲黄。”)伏波威灵天所付,花马军声鬼神怖。郢中石马频流汗,汉上浮桥敢偷渡。
同书捌拾“答凤督马瑶草书”略云:
顷者虎旅先驱,元戎后继,贼遂撤浮桥,敛余众,待王师之至,为鼠伏兔脱之计,则固已气尽魄夺矣。吾谓今日之计,当委秦蜀之兵以制闯,使不得南,而我专力于献。九江之师扼于前,蕲黄之师捣于后。勿急近功,勿贪小胜。蹙之使自救,扰之使自溃。此万全之策,必胜之道也。腐儒衰晚,不能荷戈执殳,效帐下一卒之用。忧时念乱,论囷结嗇,耿耿然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今幸而弋获之,虽欲不倾倒输写,其可得乎?秋凤萧条,行间劳苦,惟为社稷努力强饭自爱。
寅恪案:上列两诗一书,其作成时间,大约“驾鹅行”赋于崇祯十四年冬季,因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云:“(崇祯十五年)九月辛卯凤阳总兵黄得功刘良佐大败张献忠于潜山。”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辛卯”为廿四日,牧斋居家得闻知此事必在十月后矣。“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一诗,乃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所作,此据诗题可以决定者。至“答马瑶草书”虽未著年月,然详绎书中辞旨,大抵与“中秋日得马公书”诗殊相类似。书中复有“倾倒输写”之语,所谓“输写”当即指所赋之诗而言,书末“秋凤萧条”一语亦与诗题之节候相应。今综合诗及书两者参互证之,疑是同时所作。盖诗者专为“倾倒输写”,书则兼为金正希误杀黔兵解说(事见明史壹柒柒金声传。黔兵纪律之恶劣可参计六奇明季南略柒“马士英奔浙”条),因此等解说之辞不可杂入诗中也。检叶廷琯选录徐元叹先生残稿所附马士英序,末署“天启元年辛酉五月端阳前三日。”据此牧斋即使不在北京或他处遇见瑶草,至少亦可从素所交好之徐氏作品中得见马氏此序,马文颇佳,牧斋必能欣赏,故书中“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之语,非尽虚谀也。
“驾鹅行”中“花马刘亲斫阵多”之“花马刘”,依牧斋自注乃指刘廷佐言。但计六奇明季南略叁“刘良佐”条略云:“刘良佐字明辅,大同左卫人。崇祯十四年曾破贼袁时中数万众,历官至总戎,素乘花马,故世号花马刘云。”是“花马刘”之为刘良佐,绝无可疑。牧斋何以称之为“刘廷佐”,岂由偶尔笔误,抑或刘氏之名前后改易,俟考。
夫牧斋此时欲以知兵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