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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明史贰壹捌申时行传末云:
孙绍芳,进士,户部左侍郞。
同书贰伍捌许誉卿传略云:
许誉卿字公实,华亭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进士,授金华推官。天启三年征拜吏科给事中。赵南星高攀龙被逐,誉卿偕同列论救,遂捐秩归。庄烈帝即位,起兵科给事中。薛国观讦誉卿及同官沈惟炳东林主盟,结党乱政,誉卿上疏自白,即日引去。〔崇祯〕七年起故官,历工科都给事中。誉卿以资深,当擢京卿,〔谢〕升希〔温〕体仁意,出之南京。先是福建布政使申绍芳欲得登莱巡抚,誉卿曾言之升,升遂疏攻誉卿,谓其营求北缺,不欲南迁,为把持朝政地,并及嘱绍芳事。体仁从中主之,誉卿遂削籍,绍芳逮问,遣戍。
小腆纪传伍陸申绍芳传云:
申绍芳字维烈,长洲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进士,由应天府教授升部郞。出为山东按察副使。累官户部右侍郞。弘光时,起原官。僧大悲之狱,词连绍芳及钱谦益,二人疏辨,获免。
然则霞城与维烈同为万历丙辰进士,公实历任诸科给事中,号为清流,且与绍芳交好。上引列朝诗集王微小传中,牧斋目霞城为“颍川君”,故综合痛史板桥杂记列朝诗集小腆纪传推之,痛史所指“某黄门”殊有为许誉卿之可能。因恐世人读痛史者以“某黄门”为陈子龙,故辨之于此,以俟通人之教正。
初学集贰拾上“留惠香”云:
舞衣歌扇有相随。(余句见前引。下三首类此。)
“代惠香答”云:
桃花自趁东流水。(寅恪案:倪ё⑩鬃由郊痢坝交练纭倍氖字旁啤傲魉一ㄉ褐薅湃粝恪!蹦琳涑龃恕#
“代惠香别”云:
春水桃花没定期。(寅恪案:倪注庾集伍“对酒歌”:“春水望桃花,春洲籍芳杜。”牧斋句出此。)
“别惠香”云:
花信风来判去期。
“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其一云:
绿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间尽断愁。却扇风光生帐底,回灯花月在床头。平翻银海填河汉,别筑珠宫馆女牛。试与鸱夷相比并,五湖今日是归舟。
其二云:
绮窗春柳覆鸳鸯,万线千丝总一香。应有光芒垂禁苑,定无攀折到垣墙。宫莺啼处为金屋,海燕栖来即玉堂。最是风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吴昌。
其三云:
数峰江上是郞家,翰苑蓬山路岂赊。立马何人论共载,骖鸾有女喜同车。饭抄云母层层雪,笔架珊瑚段段霞。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
其四云:
画屏屈戍绮窗深,兰气茶香重幄阴。流水解翻筵上曲,远山偏识赋家心。诗成刻烛论佳句,歌罢穿花度好音。休掷丹砂成狡狯,春宵容易比黄金。
“春游二首”其一云:
踏青车马过清明,薄霭新烟逗午晴。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春禽欲傍钗头语,芳草如当屐齿生。每向东山看障子,不知身在此中行。
其二云:
韶光是处著芳丛,历辘香车辗镜中。拂水涧如围绣帯,石城山作画屏风。柳因莺浅低迷绿,花为春深历乱红。璧月半轮无那好,碧桃树下小房栊。
寅恪案:以上六题共十首,其作成时间当不尽依先后排列。鄙意“代惠香别”及“别惠香”两题实作于“春游二首”之后,因其与“留惠香”及“代惠香答”两题俱为有关一人之诗,且同用一韵,以便利之故遂并合四首为一组耳。所以有此揣测者,据“别惠香”诗之“花信风来判去期”及“春游”二首之一之“踏青车马过清明”等句,证以程大昌演繁露“花信风”条云“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及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五年清明为三月六日(郑表或有差误,但所差亦不过一二日也),则知惠香之离常熟返苏州实在十五年三月初六日以后,而“代惠香别”及“别惠香”两题转列于“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以前,其非尽依作成时间先后排列,可以无疑也。
综合言之,此六题十首之诗乃述己身于崇祯十五年初亲往苏州迎接河东君同返常熟,惠香亦伴柳钱至牧斋家,淹留浃月后始独归苏州之一重公案也。关于惠香一组诸诗前已有所论证,茲不烦多述。但于此特可注意者,即“舞衣歌扇且相随”之句盖指惠香此次随伴河东君同来常熟也。
关于“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作成之时间及地点,略有可言者,即前二首作于初发苏州舟中,后二首成于抵常熟家内也。东山酬和集沈璧甫序云“壬午元夕通讯虞山,酬和之诗已成集矣”,末署“崇祯十五年二月望日吴门寓叟沈璜璧甫谨序”,可证崇禎十五年正月十五日以前牧斋尚在常熟。此年二月十日自和合欢诗第壹首末句有“五湖今日是归舟”之语,则牧斋发苏州在二月十日。若其至苏迎河东君在正月下半月者,是留滞吴门未免过久,故假定牧斋往苏亲迎河东君还家实在二月朔以后,初十日以前,虽不中,亦不远矣。
第壹首一二句“绿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间尽断愁”用江文通“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意谓崇祯十四年冬间别河东君于苏州,独自返常熟,今则亲至苏迎之同归,离而复合,其喜悦之情可以想见也。第叁联“平翻银海填河汉,别筑珠宫馆女牛”,上句意谓今与河东君同返常熟,如天上阻隔牛女之河汉已填平,无复盈盈脉脉相望相思之苦矣。下句出处见刘本沛虞书所载“石城在县北五里,阖闾所置美人离宫也”,及“扈城在县北五里,石城东。吴王游乐石城,又建离宫以扈跸,故名”。河东君固是“美人”,我闻室恐不足以当“离宫”,此所以更有绛云楼之建筑耶?
第贰首一二两句“绮窗春柳覆鸳鸯,万线千丝总一香”,不甚易解。检全唐诗第壹函太宗皇帝“咏桃”诗(原注:“一作董思恭诗。”)云:“禁苑春晖丽,花蹊绮树妆。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惠香名字中当有一“桃”字,其籍贯恐是嘉兴。若此两论点俱不误,则牧斋此两句乃兼指惠香而言欤?第贰联“应有光芒垂禁苑,定无攀折到垣墙”,上句出太平广记壹玖捌“白居易”条引云溪友议。(参孟棨本事诗事感类“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条,其文云:“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及宣示朝,国乐唱是词,上问谁词?永丰在何处?左右具以对之,遂因东使命取永丰柳两枝,植于禁中。白感上知其名,且好尚风雅,又为诗一章,其末句云:定知此后天文里,柳宿光中添两星。”)前引史料知崇祯十三四五年间,内侍曹化淳、外戚田弘遇周奎等皆有在江南访求歌姬名伎之举,河东君当时之声誉亦与陈董不殊,十四年冬至十五年春养疴苏州,外人宁有不闻之理?故其情势汲汲可危,牧斋“应有”及“禁苑”之辞非虚言也。至关于范摅以樊素小蛮为二人,非是,但于此不必考辨。所可笑者,当牧斋赋诗用此典时,其心意中岂以“柳宿光中”之两星一为河东君一为惠香耶?下句意谓今已与河东君同返常熟家中,必无畹芬被劫之事。噫!牧斋此次至苏迎河东君还家,得免于难,斯为十年前河东君在松江时所祈求于宋辕文而不可得之事。当崇祯十五年二月十日少伯五湖归舟之际,河东君心中宜有不胜其感念者矣。此诗七八两句“最是风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吴昌”,意谓迎河东君由苏州至常熟也。牧斋用“石城”“吴昌”之典,以西施比河东君,不仅此诗,即如有美诗之“输面一金钱”、“〔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及“禾髯遣饷醉李,戏作二绝句”之一“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等句,皆是例证。当时未发明摄影术,又无油画之像,故今日不敢妄有所评泊,鄙意河东君虽有美人之号,其美之程度恐尚不及顾横波,然在牧斋观之,殆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者耶?
第叁首第壹句“数峰江上是郞家”用钱考功“省试湘灵鼓瑟”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句(见全唐诗第肆函钱起叁及云溪友议中“贤君鉴”条),牧斋喜用钱氏故实以示数典不忘祖之意,此点河东君似亦习知,观其依韵和牧斋“〔庚寅〕人日示内”二首之二结语云“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卿家缓缓吟”,可证也。(见有学集贰秋槐诗支集。)第贰句“翰苑蓬山路岂赊”辞涉夸大,然牧斋实足当之,故亦不必苛责。第柒第捌两句“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意谓河东君本是“沾花丈室何曾染”之天女(见前引牧斋答河东君访半野堂初赠诗),今则为“皇鸟高飞与凤期”(见上引牧斋“代惠香答”诗),管领群芳之司花,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而非后来作“当家老姥”之比。(见牧斋尺牍上“与王贻上”四通之一。)读者幸勿误会。由是推论,此诗之作成当在二月十二日,即花朝日还家时也。
第肆首第壹句“画屏屈戍绮窗深”用梁简文帝“织成屏风金屈戍”及玉溪生“锁香金屈戍”(见全梁诗壹梁简文帝壹“乌栖曲”四首之四及李义山诗中“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而言别,聊用书所见成篇”),盖与次句“茶香”之“香”有关,殆兼指惠香而言。第柒第捌两句“休掷丹砂成狡狯,春宵容易比黄金”,用神仙传麻姑过蔡经家故事,自是谓惠香,不可移指河东君。麻姑之过蔡经家,乃暂过,且由王方平之邀请。“春宵”“千金”之语,意在惠香。牧斋赋此诗时之心理颇可笑也。
又关于麻姑之物语,亦略有可论者。太平广记柒神仙柒引葛洪神仙传王远传(参今本神仙传贰王远传)云:
麻姑欲见蔡经母及妇等,时经弟妇新产数日,姑见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来。得米,掷之堕地,谓以米祛其秽也。视其米,皆成丹砂。远笑曰:姑故年少也。吾老矣,不喜复作如此狡狯变化也。
同书陸拾引神仙传麻姑传(参今本神仙传柒麻姑传)云:
姑欲见蔡经母及妇侄,时弟妇新产数十日,麻姑望见乃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得米便撒之掷地。视其米,皆成真珠矣。方平笑曰:姑故年少,吾老矣,了不喜复作此狡狯变化也。
夫掷米祛秽为道家禁咒之术,至今犹有之。米堕地变真珠,以真珠形色相似之故,至于变丹砂,则形似而色不似。颇疑王远传之作成实先于麻姑传,麻姑传乃后人所修正者。殊不知真珠在道家其作用远不及丹砂,丹砂可变黄金,于道术之传播关系甚大也。此点茲不必多论,唯钱诗所以用丹砂而不用真珠者,盖因丹砂可炼黄金,牧斋当时欲以东坡“春宵一刻值千金”之句(见东坡续集贰“春夜”七绝)挑逗惠香,故宁取王远传而不用麻姑传欤?倘此揣测不误,则读受老之诗而得其真解者,复有几人哉?
关于“春游二首”之时间地点人事三者,颇有可论者。其时间据第壹首第壹句“踏青车马过清明”及第贰首第柒句“璧月半轮无那好”之语(郑氏近世中西史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