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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静地说:“我是否当过家,都忘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起一星半点。我的院子里空着几间房,就让人收拾了,一间住一个人,并没有劳费公中花钱。”
“这难道是花钱的事情?”卓雅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反问说:“难道堂堂贝勒府邸会缺了几两丫头们的银子?凡事都有定例,你破了例,其他房里的下人如何想?”
“他人如何想不是我的事情,我只管自己过得舒泰,家是你的,你如何我管不着,桃苑是我的,我如何住,你也管不着。”
“你还知道是我的家?”卓雅冷冷地说,“你何曾将我放在眼里过?就算是先皇后娘娘的宫女,就算是皇上御赐你来伺候四爷的,你也只是一个格格。以前你在府中如何翻云覆雨,我也懒得计较。如今是我管家,就得按着我的规矩来。”
她的全部尊严都是用规矩支撑的,没了规矩,她什么都不是。如今李氏连生了四个孩子,活了三个。她却自三十六年弘晖出世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金麽麽去世了,陪嫁丫头被打发的不少,没有四阿哥明令严守的规矩,她只怕连露叶也不如——露叶是娘娘的人,虽然如今归顺了四阿哥,卓雅只怕也投鼠忌器。好不容易隐华来了,打发露叶出了正房——她竟敢将通房丫头放出去伺候一个名义上的教书先生,也算是够胆大的一步棋,不过四阿哥应该是默许的。
她终于自己当家了,甚至也不顾忌德妃,自然想杀只鸡给猴看。我是这府中最不按规矩过日子的,杀我的锐气,以一儆百,确立自己在府中真正当家人的地位,再合适不过了,尤其从前我就是那个大当家的。
“大福晋的规矩是什么,也该明令颁布了,让下人都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如今大福晋什么章程也没有,我做了一件事情,你说我坏了府中的规矩,请问是哪一条规矩,什么人什么时候定的?”
她被我顶得说不出话来,一拳擂在桌子上,拂袖而去,身边的丫头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跟了出去。
我自领了两个丫头回桃苑,红李已经大了,不出声,秋桃说:“怎么办,格格?”
她的新房布置了才几天,还没过足瘾呢。
我想了想,说:“别理她,我有办法。”
晚上四阿哥来到桃苑,质问我:“你做什么惹卓雅生那么大气?今日她闯进紫竹苑,要我给她一个公道,说什么如果我嫌她管不好家,休她回娘家也是好的,免得在下人跟前丢了爷的脸面。”
我走到插着桃花的翡翠花插前,收了已经开始枯萎的桃花,扔进垃圾桶,冷冷地说:“她想管好爷的府邸,我又没拦她。只是将我当鸡杀,还没那么容易。”
四阿哥气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的问题,是她想要什么的问题。她好不容易将露叶赶出了正房,正是要扬名立万的时候。只是我说了,贝勒府是她的,桃苑是我的。贝勒爷如果觉得我不好,只管将我赶出去。想让我为她的规矩买单,天下有这样的好事?”
四阿哥想想,小心地说:“你疼丫头,我知道。可是你开了这个例,她如何管下人?”
“她如何管下人与我无关。可如果她也想给丫头们一人一间房,谁也不会找她不自在。”
“她那里和倩儿那里的丫头多,哪里腾挪得开。再说——”
他没有再说下去,知道被我绕进去了。
她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一双眼睛一张嘴,伺候她和大阿哥的下人却是我这院子里的几倍,当然,按规矩就该有这么多人伺候她。可同样按规矩,也没人规定我这里空着的房子不能分给丫头住。
四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屁股坐在炕头生闷气。
我唤了红李和秋桃来伺候他,他一挥手让她们出去了,拉我在他身边坐下。
五他跟我商量:“阿凡,你就让让她,给她赔个礼,给个台阶下。她一向是个好说话的,这事也就过去了。”
“如果你当我是红玫,让她打一顿也没关系,如果你当我是阿凡,给她好脸色还要看我的心情。”
“你怎能这样!”他急眼了。
“为什么不能这样?”
“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从弘晖出世,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她。你不就是说个软话,有那么难吗?”
“你没碰她和我有什么关系?算在我的帐上很合理?你对我忠心耿耿,从一而终?李倩茹的四个孩子你如何解释?倒是拿我当替罪羊很顺手了。”
四爷一怒之下,离开了桃苑。
秋桃吓着了,秋桂和秋杏也走了进来。红李含着泪说:“格格,你为我们着想,我们都明白,犯不着惹得爷不自在。我们多少年就是两个人住一间房,过了几天瘾,也够了。我和秋桂搬回西厢房就是。”
秋桃几个也点头附和。
我叹口气,说:“她才不关心你们几个人住一间房,过得好不好。她自小是大将军府的大小姐,众人捧凤凰似的。偏嫁人了,被几个有来头的丫头挤兑得出不了头,何曾服气过?往年她是做甩手掌柜,如今有了儿子,自然也要算计一番了。她连通房丫头都敢放出去伺候教书先生,就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放手一博,不然,她的儿子将来被庶子压得抬不起头,算什么?”
红李几人睁大了眼睛。我说:“我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你们别担心我,没事的。这窝囊日子我也过够了,早就想回去了。”
红李几个拽着我急道:“格格,你胡说什么呢?”
我苦笑不语。
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她不再找我麻烦,我没去向他挑衅。不知道四阿哥是如何做到的。他对付女人,一向有一手。
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初六一早,红李几个在院子里的空地架起长杆,将冬天的衣物被褥全都翻出来晒。据说这一天的阳光有除虫的功效。记得有一年,我小姨不仅翻出了所有的衣物,连稻谷都晒了一遍,说是以后就不会生虫子。想想也有些道理,六月天的毒狠阳光,别说是虫卵,就是活人也能晒死了。
此时还早,我们都没有吃早餐。拍拍打打一会儿,红李去厨房拿早餐,才走出院门,就慌慌张张地回来,后面是急得七窍生烟的小盛子。院子里的几个人不解地看着他们。小盛子见了我,一连声地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大阿哥没了——”
死神终于带走了他。
虽然我已经在很久之前给他打过预防针,可这切肤之痛,仍旧无法承受吧。
我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挥挥手,示意小盛子他可以走了。
红李等人赶紧回屋换了素服,取下所有的首饰,只在头上簪了一朵白花。她们也给我簪上一朵白花。
红李问:“格格,你去看看爷?”
我摇了摇头,说:“这是他应该承担的苦痛,和我没有关系。”
红李目瞪口呆,我也懒得解释,说:“你们自己在小厨房里做点什么吃吧。今日我就吃桃好了。”
他有十来天没有进桃苑,直到有一天,李麽麽来串门,说:“皇上因了我们爷子息艰难,新赐一个格格给我们爷,三日后过门。”
六康熙四十三年六月,赐四品典仪凌柱女钮祜禄氏于皇四子胤禛藩邸。
兰苑张灯结彩,即将迎来一个长住的主人。
这一夜,前院热闹非凡,由侧福晋李氏掌管内院一应事物。从前,因为出身不高,她很少在皇室贵妇们跟前露脸,即使不得已地去应酬,也不出头。不过今非昔比,她已经是这个府上两个阿哥一个格格的亲生母亲。母以子贵,她也能出头了。
卓雅还在床上起不来,新妇却眼看就要进门。我不知道,她做何想法。给自己丈夫张罗娶小老婆的大度,我也学不来。所以,就只有李氏与一帮前来贺喜的女眷周旋了。
不过,因为是娶一个格格,所以那些正经阿哥爷只有几个小的如十六爷十七爷来讨喜,各府也只派了侧福晋来送礼,嫡福晋一个未到。她们也不免兔死狐悲。今日是卓雅的儿子尸骨未寒,四阿哥的小老婆已经进了门,明日谁能预料,就不会轮到自己头上呢?
我和几个丫头、吴嫂子在院子里纳凉,啃着并不好吃的桃子,闲聊。
突然,院门咯吱一声,从外边打开,仔细一看,是卓雅带着一个大丫头,就是那个兰儿,进来了。众人赶紧行礼。卓雅却紧走几步,到了我的跟前,我正要请她坐下,没想她却跪在了跟前。
真真是被她吓了一跳。赶紧扶她起来。虽然因她找我麻烦,我们已经久未来往,但她这么一跪,我却承受不起,更何况,那时本就是我理亏,若是换了一个人,早早地就该去领板子。我再倨傲,也不能让她给我磕头。更何况,我从不喜欢别人给我磕头,更不喜欢给别人磕头。
她不肯起,我只好开口问:“福晋今日是怎么了?”
抬头看兰儿,兰儿含着泪,也一脸茫然。
卓雅哭道:“报应,报应,我是遭了现世报啊!”
我好言相劝:“福晋,你是金枝玉叶,这么跪一个奴婢,你让我如何自处?不是折我的寿吗?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卓雅放声大哭:“我有罪,是我害死了大格格。如今我的弘晖没了,是报应啊!”
我生气道:“还不帮我把福晋扶起来,杵着干什么?”
众丫头一起,将卓雅扶在石凳上,卓雅眼泪不断,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原来,宋氏的女儿出生后不久,由孙麽麽做主抱给卓雅喂养。她的陪嫁麽麽负责照顾这个小格格。
金麽麽因主子曾被当家的宋氏斥责,十分生气,觉得偏房欺负了正房,遂在天生有弱症的小格格房间里放满了各色鲜花,不知道的以为她是疼孩子,其实是哮喘病不能在花粉浓度过高的环境里生活,导致了小格格的早夭。卓雅那时天真不懂事,本来十分喜欢这个小孩子,又是春天,也就常帮着金麽麽在房间里放很多鲜花,后来才知道——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又要给我跪下。
我搂了她在怀里,说:“不知者无罪,你也是无心的。金麽麽造的孽,和你没有关系。十多年过去,我们还计较个什么?福晋生来是富贵人,也还年轻,好好过日子吧,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虽然知道她再无所出,可还是得这么安慰她,有什么办法?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她又抱着我痛哭。她哭诉说:“爷从太医那里知道了小格格过世的原由,从此坚决不肯和我圆房。后来不知道你和孙麽麽怎么说动了他。圆房时,他对我很凶,我吓得要死。他说,我是他的正妻,没有孩子说不过去,生了孩子后,他就再不会碰我一根指头。三十五年他从西北回来,连续一个月在我的房里胡闹,直到太医确诊我怀上了,他才去了李氏屋里——”
有了孩子,就有了念想,我自己做了错事,该受这样的惩罚,我也认了。按照祖制,初一十五他必须在我房里。
我的陪嫁丫头脾性不好的,都被他打发了,只剩下紫霞兰儿等四个能忍的。他要了她们,却从来不让她们怀孕。丫头玲儿不知怎么怀上了,瞒了两个月,被他知道,还是一碗汤药,什么都没有了。玲儿愁苦难当,自尽了。那时你在庄子上,什么都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为了这桩罪,我受的苦——
他唤了丫头在我的床上,却逼着我脱光了,看着他们胡闹——
往日里,为了孩子,我什么都忍了。谁想,报应不爽,如今孩子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七一番怪谭,唬得我不轻。
我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