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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眯眯眼,看着她垂在地上的面纱,搁下手里的茶杯,道:“你这等人,你以为自己是哪等人?”
小碗急道:“姐姐……”
荷花瞪她一眼,她就息了声,只眼里的焦急担忧还是瞒不住。
娇娘伏在地上,只觉得荷花两道眼光像刀一样刮在她后背,她定定神,慢慢地抬起头道:“奴这等毁容之人,面目丑陋狰狞,不敢惊了二奶奶。”
荷花见她身子微微颤抖,两拳却是紧握,双眼也是一片坚定,明显是在强忍着。这人,不说自己出身卑贱,不说自己残花败柳性情骄纵,却只说面目不堪,倒还真没让自己失望。
荷花微微一笑:“你且起来吧。小书、小碗你们到外面候着。”
房间清静下来后,娇娘福了福身,微微地在旁边矮墩上坐了。荷花看她穿着,倒是要比小碗还好一些,想来称砣并没有委屈了她,但还是问道:“听说你前几天摔了一跤,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娇娘愣了一愣,神色有些震动,这些天来,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去看她说的第一句话都是孩子怎么样,孩子怎么了,倒没有人记得她曾经摔过,这二奶奶,果然与别人不同吗?
娇娘抬头看了荷花一眼,旋即垂首道:“谢二奶奶关心,现在已经大好了。”
荷花点点头道:“其实这几年以来听得你不少传言,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见见你,不想却突然听说你要死要活的……论理,我也不好管你和称砣的事情,只是小巧求到了我面前。我和他们兄妹从小一起长大,和别的下人情分不同,这次又关乎称砣的第一个孩子,也不得不来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娇娘把手放在自己肚子上,静了一会儿,半抬起头,睁着一双美目定定地看着荷花道:“这个孩子我会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以后都会请先生好好教他,让他堂堂正正地做人!”
荷花道:“你不怕他因为你的出身而受人诟病吗?”
娇娘颤了一下,道:“奴家也这样想过,更想到若是个女儿,万一不幸又要遭奴家曾经受过的罪,就恨不得她从未来过这人世……但后来想,奴家既然怜他,怎可能会没办法照顾好自己的孩子?称砣又怎会让自己的孩子遭罪?”
倒是个坚强自信的人,荷花暗自点头,又道:“你和称砣自然不会委屈了自己的孩子,但他不可能一辈子靠着你们。且不论你之前的出身,单说现在,你也不过是没名没分地跟在称砣身边而已,往后他若娶了主母,主母容不下你要把你赶出去,你又当如何?”
娇娘压下心中的恐惧,强撑着道:“称砣是个重情义的人,他绝不会把我和孩子赶出去,不,他绝不会再娶主母,他会一心待我!”
荷花用杯盖轻轻擦着茶杯,深深看她一眼,忽然“砰!”的一声放下杯盏,冷笑道:“你这样说,是笃定称砣要娶你为妻了?你跟他三年,他若有心,早就抬举你了,若无心,就算你现在拿孩子要挟他,往后他也可以休了你再娶贤妻。再者,会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你以为称砣就真的非你不可吗?你配做他的妻子吗?”
娇娘心中颤栗一阵,慢慢地跪了下去,:“奴最初只是为了逃离京师,才不得不毁容并赖上大爷与称砣,这几年以来却是真心实意想要和称砣过日子的。往日因着小巧妹妹不喜,因不想称砣为难,因自觉出身卑贱更兼容貌全毁也不敢肖想称砣会给奴家名份,可如今,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为了称砣,奴家必定会让他明媒正娶,风风光光迎奴进门!
二奶奶说得对,会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愿意伺候称砣的好姑娘也很多。奴虽出身低下,但红拂女(原本是个歌妓)、安国夫人(梁红玉,传说梁红玉最先也是个娼 妓)的出身又何曾尊贵?奴家不才,不敢求如她们般名垂青史,只愿求一有情郎。
奴虽毁了面容,但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驰,更遑论还有红颜未老恩先断,奴往日被妈妈逼着见客的时候就已经看透。若称砣是那肤浅轻浮寡情薄意之人,奴不会真心待他;其他女子嫁了他,终也有韶华不再、年老色衰之时。奴不认为自己比不上别人。”
荷花观她举止恭谦,语调凄然,神色却十分平静,再想到她那一句必定会让称砣明媒正娶,也不由佩服她的大胆和狂妄,更增添了几分好奇,问道:“我倒是想知道,你凭什么认为不用孩子要挟,称砣还会风分光光娶你进门?难道他不顾从小一起逃难的妹妹了吗?难道他不顾别人的眼光了吗?”
娇娘道:“奴家往日因祖父遭人陷害落得家破人亡,从小与家人失散,后来被妈妈带大,并学了诗词弹唱,在那烟花之地看透了世情冷暖,哭闹过怨恨过,但最终逃出了那吃人的地方,更有幸遇到了称砣。
恕奴大胆,若是称砣不愿意,奴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娶我,就如当初谋划许久从京师跳出火坑一般。若是二奶奶与小巧妹妹不同意,奴纵然费劲三寸心思也会讨得二奶奶与小巧妹妹许可。奴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奴家配得上称砣!”
荷花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她知道自己不算是聪明人,也知道历史上有不少才女奇女,她们的心性、才气、风骨与追求都是自己比不上的。初听娇娘的故事,她就想或许是另外一个杜十娘,却从没有想到,娇娘竟是如此断然刚烈而又如此勇敢坚强自尊自爱的性子。
彷佛娇娘才是受过高等教育经历自由恋爱经验熏陶而穿越过来的一样,自己和她比,竟是高下立见。不说其他,光是她这份勇气和信心,就足以让许多人惭愧不已。
“娇娘,你这是下战书?或者是挑衅?”深深吸一口气,荷花心情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娇娘。
娇娘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头,道:“奴不敢!奴不会以孩子或者其他来要挟称砣,奴只有一片真心真情。奴保证,不会再有人如奴这般知他疼他,还望二奶奶和小巧妹妹垂怜!”
“你起来吧。”荷花淡淡地道:“就算是季家的人,也不可能干涉称砣的私事,何况我现在已经出嫁了。”
这话却是有八分同意了,娇娘自小善于察言观色,如何不懂?又磕了好几个头才爬起来道:“多谢二奶奶!”
荷花看着她淤青的额头,叹道:“非你配不上称砣,是称砣有福才能得你青眼。”
娇娘笑了一笑,眼里却是浮上了泪水,道:“称砣与小巧妹妹终日说二奶奶是个聪慧决断之人,今日能得一见,娇娘三生有幸。”
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一个有过不堪经历而后又被毁了容的人,也不会有她这般信心放话说我爱她,他也爱我,他一定会娶我,我会想办法证明自己,让周围的人都接受我……可娇娘做到了,尽管她还是担心害怕。
“小碗!”荷花提高了声音,小书却先一步揭了帘子进来,忙忙地问:“姐姐有何吩咐?”
荷花对着后面进来的小碗道:“我刚才在外面看到有两匹好缎子,还有一些棉布,你用我的银子买了,给娇娘一起送回去。路过我家的时候,再与嫂子说一声,捉几只鸡给娇娘养着。”
又取了一个荷包里面装些小金裸子与小玩意,塞到娇娘手上道:“你也别推辞,就当是我给称砣孩子的见面礼。”
娇娘连连道谢,小碗面有喜色,扭头就出去张罗了。小书却是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荷花与娇娘亲热的样子。待娇娘出去了,才小心翼翼问:“姐姐很喜欢那娇娘吗?”
荷花笑了笑,看着她傻气的样子又叹气:“刚才该叫你们也听着的。小桃,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下午的时候,小宝与那商人一道回来的,荷花闻得他身上酒气不轻,就问:“是不是有眉目了?”
小宝点头道:“徐大少很感兴趣,匀停也同意,陆爷却是求之不得,我还要回家和我爹商量一下才能确定。你和娇娘怎么说的?”
荷花把湿手帕从小书手里接过来递给他,道:“是个不论男女,都会在她面前自觉汗颜的奇女子。”
小宝囫囵抹了一下脸道:“我管她奇不奇,在我心里,你才是最好的那一个。”
小书和小盘红着脸抿嘴偷笑,荷花楞了下,感觉脸上也烧了起来,忙退开几步道:“一身酒臭,待会儿你不要和我同坐一辆车!”
小宝瞅她粉面飞霞,煞是好看,心里喜欢,待要凑上前去,又想自己纵然没有酒臭也是汗湿一身,只得叹息作罢。晚上到家已经天黑,匆匆回了郝大海几句,就叫人提水洗澡。等洗白白了,饭菜也在小院子里摆好了,却只听得说荷花被他娘老子叫过去,一时间也只能望月长叹。
荷花被叫过去却是先听张氏说了一通常氏的不好,然后张氏又说让她管着家里的家事。荷花吓得不轻,连忙推辞:“婆婆,我才进门,什么规矩都不懂,怎能管家事?还是婆婆和大嫂稳重……大嫂虽然娇贵些,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见过的世面要多,而且大嫂管事才名正言顺。今天大嫂既然与婆婆认错了,婆婆也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后慢慢教她,她必定不会再让婆婆失望的。”
张氏就道:“我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荷花连忙告辞,飞一般奔向自己的小院子,心想着明天一定要找常氏唠嗑唠嗑,务必让她把家当起来才好。可是,怎么才能化解她与婆婆之间的矛盾呢?还是说,张氏现在身子骨也好,还是让她自己先管着?
想来想去也没个头,躺在床上就觉得烦。小宝悄悄捏了她一只如玉白手,掌心的温度立即就传了过去。荷花扭头,看着朦胧月色下小宝闪闪发亮的两只眼睛,更加烦躁了。
小宝似乎知道荷花不喜,也没有再多动作,只就轻声道:“娘虽然说再想想,但你别担心,娘知道你是有手腕的,又喜欢你,总会找个事让你管的。”
荷花翻个身道:“我不是要管事。有大嫂在,我乐得过清闲日子。我只担心婆婆真的给我什么事做,会让她和大嫂之间更加……”
“大嫂会跟着大哥去外地上任,娘就只能依仗你了,到时候我也可能会去。”小宝躺在她身后,轻飘飘一句又令荷花吓了一跳,急急地回身道:“你也去?那我呢?我也想去!”
听说阿齐这一次的缺不是在安徽就是山东,荷花来这里十多年,连定江县都没有出过,这次有机会怎能放过?
小宝以为荷花舍不得自己,心里喜滋滋的,就顺势把手摸上她的脸,荷花立即警觉起来,全身紧绷——这么热的天,还要两个人叠在一起做运动吗?
小宝摸了两下,嘟囔道:“我知道你是心口不一的……”
荷花一把挥开他的手,道:“我什么时候心口不一了?”
小宝就笑了一声,用有些得意的语气道:“今天匀停一听三家合伙吃下陆爷的货是你提的主意,问都没问就说同意。我素日也知道你是个极有主见的,季家的事情以往你也没少拿主意。可成亲那天你却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当时没细想,现在回过神来才知道,若不是你点头了,岳父大人与大舅子匀停怎会自作主张?”
荷花忽而就觉得有些恼怒,忽而又想到娇娘,心里不仅有些迷茫与惭愧。
小宝又凑过来道:“我知道你怕热,也不闹你,你只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酒臭,再叫一声好夫君就可以。”
荷花先是羞恼,后却大怒,定是徐大少今天又和他说什么了,小宝回来竟然胆调戏自己!
摸黑揪了他的耳朵道:“说,谁教你这些手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