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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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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父亲和高桥悠治,但是,我仍然觉得他像先锋派音乐家。

①先锋派又称前卫派(Auant-garde),指第一次大战后产生于法国的否定古典传统的艺术派别。

②即“Happening”,当时在美国兴起的追求偶然性和冲动的艺术表演

③Olivier Messiaen(1908—),法国作曲家。——译注

第二天,森的母亲代替森的父亲送孩子来了。也就是森的母亲来了。她在早晨交接孩子时,向教师解释了情况。她是个小个子女人,身穿黑色旧连衣裙,看上去像印第安人。虽然那些接送孩子的母亲们都一律按顺序等待着和教师谈话,而她好像有特别重要的话要说,并且绝对不可能把机会让给别人而闷声不响,她仿佛钻了牛角尖,必须把话全都倾吐出来。其实,那也是所有的母亲在那里表示出来的态度。不过,这位黑眼珠很大的小个子女人的态度里却好像有一种令人感到很美的力量。因为那天也应该是她丈夫来接送的,所以孩子期待的也是他父亲,当然不能认为他有意规避他母亲,但是,当他在期待当中展开了内心活动受到了阻碍时,无疑使他陷入了不安。难道不能改变他在迎接他的时间到来之前的心境么?她丈夫正在医治牙龈脓肿的门牙,今天早上偏偏又弄坏了临时装的假牙,所以不愿在人前露面……

到了又一个第二天的早晨,森的父亲戴上临时装上的假牙来了。他一看见我就大模大样地讲起治牙来了。

“牙一被拔下去,就知道具体的死亡已经到达什么地方了。我经常用舌头舔那用塑胶制成的牙齿、牙床,我是在体验死亡啊。森也缝了一块塑胶头盖骨,所以,我想他也会有同样的感触啊,在他心里……”

这样一来,我明白了森的父亲的儿子出生时的异常病例是和我儿子的病例相似的了。我的体会和托尔斯泰的名言恰恰相反;“与幸福的生活是相似的一样,不幸的横祸也大体相似。”

“你如果用惯了假牙,恐怕就体验不到死亡的滋味儿了?”

“你也是假牙?”

“不,我依旧是为做广告的自己的牙呀。”

“总而言之,你如果打算真实地体会死亡,我看没有比治牙再好的了。”

给我清除牙垢的牙科医师是个非常快活的人,不过,他表露的另一个面孔却像掉进忧郁症的无底深渊,并且在他自己的头盖骨上开动了每分钟五十万转的气钻的样子。我弄不清楚我们这位快活的牙医是在勉励沉向无底的忧郁的深渊的自己,还是打算告诉我他很欢迎那昂贵的医疗费。不过,即使那是一种表象,他那快活劲儿也是值得庆幸的表演了。他在我的牙床上噗哧啸哧地打麻药,我一边感觉到那已经成为我的躯体的一部分的结实的牙垢正在被抠下去,一边又不能不忧虑我那不断衰退的牙齿的命运。而且也不能不想到仅仅是因为拥有这些牙齿而不得不每隔半年就遭受一回这种清除牙垢的痛苦。因此,我把发臭的死亡的碎渣呈现在别人眼前,张开大嘴,噙着眼泪。因为候诊室里开着电视,我听着宣传刷牙用具的广告,就更加浑身乏力了。

那广告发出欢快、有力的声音:

有人说最近牙齿长长了。但是,成年以后的牙齿是不可能再长的了。那是牙龈萎缩了!

“虽然我去看牙只是为了清除牙垢,可是,每次去看牙时我都联想到《往生要集》①来。”

①《往生要集》公元九八五年日本人源信所著劝人信佛的经典之作,对日本后世的文学、艺术有很大影响。——译注

“是《往生要集》么?”

“就是《往生要集》里详述肉体的细节的那部分啊。我对医生说,你如果想起那一段叙述就会感到恐怖了。那时,我当然不能引经据典了。但是,后来照着书往下抄时,书上是这样写的:

“(人体由)三百六十块骨头组成,有如腐朽之屋,以各种不同的关节为支撑,细血管通遍全身。五百片肌肉好似粘在墙上的泥土,五百片肌肉由六根血管连接,(关节)缠绕着七百根细血管,贴在十六根粗血管上。如此结构复杂的人体,怎么能没有痛苦啊。何况离开母胎七日就有八万条穴居的虫子从体内爬出来到处乱咬。”

虽然如此,学识渊博的泊信却没有能在浩如烟海的经典之中发掘出有关牙垢附着的那一章节,实属咄咄怪事。

“你既然提起《往生要集》,说明你相信存在着死后的世界了?”

“我总在思考死后的事啊。我把死当作幻影,可是,我所看到的死后的幻影里却没有这个我,甚至也没有对我的清楚的记忆,而只是根据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儿子而形成的我死后的幻影。我想,只要我一死,我的儿子立刻就能把我从记忆中抹去。因为即使还有记忆的片断在他的头脑中泛起,他也不能再把它重新组织起来,向他自己或者向别人表达我这个死去的父亲的形象了。因此,我的死后,在儿子的肉体和意识之中,已经变为绝对的“无”了。依然活着的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幕了。”

“我也有这样的感受啊。因为我有时也感到我死后的幻影向我逼来。特别是每逢发生什么新闻时,……譬如,你看过有关活在三宅岛上的那个人的报道么?”

“看了,看了!”我回答时,那篇报道又唤起我的记忆,我感到窒息。

至此,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有一类新闻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父母绝对不能遗漏的。森的父亲和我都看过的新闻报道的内容是这样的:

有一个人由于有听觉和语言能力方面的残障,被遗弃在松泽医院,当了十八年花匠。他三岁时患小儿麻痹,和家人住在三宅岛的洞穴里。但是,到了他二十七岁的那年,他的家人离开了那座海岛,他就孤零零一个人守在山上。后来,发生了山火,也有人说并非山火而可能是他做饭时引起大火,他就在扑火搜山时被搜出来,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后来,他被遗忘了十八年。到了第十九年,他被发现,送到国立听力语言伤残中心,才和别离了十八年的姐姐在神奈川重逢。不料,他突然回到自己的房里,放飞了他饲养已久的小鸟,然后就失踪了。他姐姐后悔不迭地说:“那时告诉他我们早已不住在三宅岛就好了。”

那人身高一百五十九公分、体重六十公斤、戴眼镜、左腿行走不便、穿黄色甲克衫、运动鞋。他四十八岁时在山野生活中下腹部受伤,被当作罕见的病例登在医学杂志上。下腹部,罕见的伤!

事实上,在他被人遗忘了的十八年的监禁生活当中,别人从他那里唯一能了解到的就是下腹部罕见的伤。然而,当他阔别十八年之后与姐姐相逢时,不知是由于什么使那个在精神病医院里从来不曾忧伤过的人忽然觉醒,他一去不返了,为了回归搜山的地方……

“这篇报道使我产生了那样具体、那样真实的我儿子的幻影,所以,我腻烦透啦。”

隔了半晌,森的父亲才这样说道。

我看见我儿子的身影了,他仿佛就是那个从来没有忧伤过的精神病医院的花匠,而且是前后干了十八年的花匠。然后,他忽然情绪激昂起来,那就是他从未被别人发现过的本质觉醒了。|奇^_^书*_*网|当然,我死去之后就不可能再有能够看见儿子的前前后后的目光了,不过,我妻子的目光可就另当别论了。后来,我儿子出发了,向搜山以前他的三宅岛进发。但是,四十八岁的儿子再也等不到任凭他的情感冲动把他带回目的地的那一天了。因为他的目的地只能是在已经死去了的我的这边,他终于去向不明了。然而,那不是豪迈的壮举么?因为我儿子的头上包扎着缝着塑胶板的伤口,此行是颇为冒险的。所以,每当我看到这死后的幻影时,我都想替他把那些包扎拆掉……

我们的孩子们双手捂着头部,脚尖儿朝里、慢慢腾腾地走来。于是,各种各样的谈话都在半截子里中断了。其实,刚才我们之间的谈话,只不过为了等孩子而消磨时间罢了。



但是,既然在谈话之间已经引起了波动,要像根本没有发生那回事似的也是办不到的。当我接来儿子热乎乎小身子,兴致勃勃地呵护着他那徬徨在狭小而又幽暗的天地里的一颗心回到家里时,那不安像冬芽似地蜷缩了。可是,那天夜里,冬芽却在我的梦中开花了。那一阵子,我常常做把现实生活原封不动地描下来,而又把细节肆意夸张了的梦。当我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时,我不但要陪伴着我残梦带来的忧伤,而且还面临着即将发生而又必须接受的残酷的现实,例如在我刚才痛苦的睡眠里,牙垢就牢固地粘结在牙齿上,这一类残酷的现实一映入眼帘,我马上就沮丧了。

我对森的父亲讲了回归三宅岛的那个人的故事以后所做的梦,是个模模糊糊的梦中梦,所以,醒来之后,就只剩下极少的记忆了。可是,那厌烦的心情却久久不能消失。虽然千辛万苦地回到了三宅岛,但是不知怎样才能找到洞穴,而在停船处徘徊的那个疯子——我的儿子——也就是我,只好解开短裤看下腹部的伤疤,仿佛在查看唯一找到的地图。森的父亲毫不客气地浑身上下地打量着把孩子送到学校之后仍然没从残梦中摆脱出来的我,简直令我恼火,森的父亲说道:

“你宿醉未醒么?”他说完就哈哈地笑了两声。

“我做了个无聊的梦。”我仍然不动声色地回答,不过,不想告诉他梦的内容。他会认为你到了难以成寐的年龄了,年轻时即便失眠也和这个性质不同啊。

“我睡眠也很苦恼了,到了这般年龄都这样么?睡着的时候,微调式的异常令人苦恼啊。因为那不是单一的具有方向性的异常,它很新奇,每次都出乎意料之外,所以睁开眼睛时就像被蜘蛛捕住吸干了血的羽虿了,不但精神萎靡不振,而且浑身瘫软无力……我怀疑那是将要发生什么的预兆啦。”我觉得我和森的父亲之间又有了某些接近,虽然不能说那是令人高兴的事。

“人一到中年就发生一种猝死病,你知道么!开始的时候,我把那种预兆当成猝死的前兆了。但并不是。有一段时期,我怕死,不喝得烂醉就不能入睡。那是三十岁以后的事呀,哈哈。我确实对死费尽了心思,那就是我在夜里的全部精神活动啊。所以,我对想到死的别人也很敏感,即使在街上遇见小学生,也会发现,啊,这家伙想死啊!我看书时也是如此,伯格森①把想象力定义为“对死的不可避免的理性象征的自然防御式的反作用”,我看见这定义就想象到他半夜里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寻找红道道儿了。哈哈。

也许小林秀雄②对伯格森的研究是从他母亲去世之日接踵而来的大萤火虫的故事开始的吧。我忍俊不住要因这件事把他看作那种人,尽管我从小就因为这位评论家懂得原子物理而为之倾倒过。但是,小林秀雄也可能中止对伯格森的研究而转向本居宣长③,那样的话,他就得从栽植在宣长所造的两座坟墓当中那座真坟的馒头形封土上的樱树写起了。我一看这些,我的梦想就被固定观念所代替了。但是,怎能为小林秀雄寻求救援啊?因为我们即使不是大批杀戮的牺牲品也得一个一个地死去呀。但是,在这期间,死的问题尚未解决就暂且搁在一旁了。不料,又出现了新问题。那就是我从研究所的同事那里获得了据说比酒精更合理的黄色安眠药,我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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