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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荪甫打断了李玉亭的议论,很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但只伸一伸腿,就又坐下去。
“孙吉翁可真走的黑运!江北的长途汽车被征发了,川江轮船却又失踪;听说还是去年新打的一条船,下水不满六个月,造价三十万两呢!”
杜竹斋接口说,右手摸着下巴;虽然他口里是这么说,耳朵也听着李玉亭的议论,可是他的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公债市场的变幻使他纳闷。大局的紊乱如彼,而今天公债反倒回涨,这是他猜不透的一个谜。这时,吴荪甫又站了起来,绕着客厅里那张桌子踱一个圈子,有意无意地时时把眼光往李玉亭脸上溜,李玉亭并没理会到,还想引吴荪甫注意大局的危险,应该大家和衷共济。可是他已经没有再发言的机会。一个当差来请吴荪甫去听电话,说是朱吟秋打来的。吴荪甫立刻眉毛一跳,和杜竹斋对看了一眼,露出不胜诧异的神气。李玉亭瞧来是不便再坐下去了,也就告辞,满心是说不出的冤枉苦闷。
杜竹斋衔着雪茄,一面忖量朱吟秋为什么打电话来,一面顺步就走上楼去。他知道女客们在二楼那大阳台的凉棚下打牌,姑奶奶两姊妹和少奶奶两姊妹刚好成了一桌。阿萱和杜新箨在旁边观场。牌声历历落落像是要睡去似的在那里响。
姑奶奶看见她的丈夫进来,就唤道:
“竹斋,你来给我代一副!”
杜竹斋笑了笑,摇头,慢慢地从嘴唇上拿开那枝雪茄,踅到那牌桌边望了一眼,说道:
“你觉得累了么?叫新箨代罢!你们打多少底呀?”
“爸爸是不耐烦打这些小牌的!”
杜新箨帮着他母亲,这样轻轻地向他的父亲攻击,同时向对面的林佩珊使了个眼色。
“姑老爷要是高兴,就打一副;不比得荪甫,他说麻将是气闷的玩意儿;他要是赌,就爱的打宝摇摊!”
吴少奶奶赶快接口说,很温婉地笑着;可是那笑里又带几分神思恍惚。吴少奶奶近来老是这么神思恍惚,刚才还失碰了“白板”;就只六圈牌里,她已经输了两底了。这种情形,别人是不觉得的,只有杜新箨冷眼看到,却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那边杜姑奶奶已经站起来了,杜新箨就补了缺。他和林佩珊成了对家。吴少奶奶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旁边的阿萱,吃吃地笑着说:
“看你和四妹两个新手去赢他们两位老手的钱!”
刚笑过了,吴少奶奶又是眉尖深锁,怔怔地向天空看了一眼,就翩然走了。
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走到那阳台的东端,离开那牌桌远远的,倚在那阳台的石栏杆上,脸朝着外边。他们后面牌桌上的四个人现在打得很有劲儿,阿萱和林佩珊的声音最响。杜太太回头去望了一下,忽然轻声说:
“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刚才佩瑶悄悄地对我说,我们的阿新和他们的佩珊好像很有意思似的;阿新到这里来,总是和佩珊一块儿出去玩!”
“哦!随他们去罢。现在是通行的。”
“嗳,嗳!看你真是糊涂呀!你忘记了两个人辈份不对么?
佩珊是大着一辈呢!”
杜竹斋的眉头皱紧了。他伸手到栏杆外,弹去了雪茄的灰,吁一口气,却没有话。杜太太回头向那牌桌望了一眼,又接下去说:
“佩瑶也为了这件事担心呢。有人要过佩珊的帖子。她看来倒是门当户对——”
“哪一家?是不是范博文?”
“不是。姓雷的。雷参谋!”
“哦,哦!雷参谋!可是他此刻在江北打仗,死活不知。”
“说是不久就可以回来,也是佩瑶说的。”
杜竹斋满脸透着为难的样子,侧过脸去望了那打牌的两个人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吞吞地说:
“本来都是亲戚,走动走动也不要紧。可是,现在风气太坏,年青人耳濡目染——况且那么大的儿子,也管不住他的脚。太太!你就不操这份心也罢!”
“啧,啧!要是做出什么来,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咳,依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么?早先我打算替我们的老六做媒,都是你嫌她们林家没有钱——”
“算了,算了;太太,不要翻旧账。回头我关照阿新。不过这件事的要紧关子还在女的。要是女的心里拿得准,立得稳,什么事也生不出来。”
“她的姊姊说她还是小孩子,不懂得什么——”
“哼!”
杜竹斋不相信似的摇头,可是也没多说。此时吴少奶奶又上阳台来了,望见杜竹斋夫妇站在一处,就好像看透了一定是为的那件事,远远地就送了一个迷惘的笑容来。她到那牌桌边带便瞧了一眼,就袅袅地走向杜竹斋夫妇那边,正想开口,忽然下边花园里当差高升大声喊上来:
“姑老爷!老爷请你说话!”
杜竹斋就抽身走了。吴少奶奶微蹙着眉尖,看定了杜姑奶奶问道:
“二姊,说过了罢?”
杜姑奶奶笑了一笑,代替回答。然后两个人紧靠着又低声谈了几句,吴少奶奶朗朗地笑了起来。她们转身就走到那牌桌边,看那四个青年人打牌。
杜竹斋在书房内找见了吴荪甫正在那里打电话,听来好像对方是唐云山。他们谈的是杜竹斋不甚了解的什么“亨堡装出后走了消息”。末后,吴荪甫说了一句“你就来罢”,就把听筒挂上了。
吴荪甫一脸的紧张兴奋,和杜竹斋面对面坐了,拿起那经纪人陆匡时每天照例送来的当天交易所各项债票开盘收盘价格的报告表,看了一眼,又顺手撩开,就说道:
“竹斋,明天你那边凑出五十万来——五十万!”
杜竹斋愕然看了荪甫一眼,还没有回答,荪甫又接下去说:
“昨天涨上了一元,今天又几乎涨停板;这涨风非常奇怪!我早就料到是老赵干的把戏。刚才云山来电话,果然,——他说和甫探听到了,老赵和广帮中几位做多头,专看市场上开出低价来就扒进,却也不肯多进,只把票价吊住了,维持本月四日前的价格——”
“那我们就糟了!我们昨天就应该补进的!”
杜竹斋丢了手里的雪茄烟头,慌忙抢着说;细的汗珠从他额角上钻出来了。
“就算昨天补进,我们也已经吃亏了。现在事情摆在面前明明白白的:武汉吃紧,陇海线没有进出,票价迟早要跌;我们只要压得住,不让票价再涨,我们就不怕。现在弄成了我们和老赵斗法的局面:如果他们有胃口一见开出低价来就扒进,一直支持到月底,那就是他们打胜了;要是我们准备充足——”
“我们准备充足?哎!我们也是一见涨风就抛出,也一直支持到月底,就是我们胜了,是么?”
杜竹斋又打断了吴荪甫的话头,钉住了吴荪甫看,有点不肯相信的意思。
吴荪甫微笑着点头。
“那简直是赌场里翻觔斗的做法!荪甫!做公债是套套利息,照你那样干法,太危险!”
杜竹斋不能不正面反对了,然而神情也还镇定。吴荪甫默然半晌,泛起了白眼仁,似乎在那里盘算;忽然他把手掌在桌子角上拍了一下,用了沉着的声音说:
“没有危险!竹斋,一定没有危险!你凑出五十万交给我,明天压一下,票价就得回跌,散户头就要恐慌,长沙方面张桂军这几天里一定也有新发展,——这么两面一夹,市场上会转了卖风,哪怕老赵手段再灵活些,也扳不过来!竹斋!这不是冒险!这是出奇制胜!”
杜竹斋闭了眼睛摇头,不说话。他想起李玉亭所说荪甫的刚愎自用来了。他决定了主意不跟着荪甫跑了。他又看得明明白白:荪甫是劝不转来的。过了一会儿,杜竹斋睁开眼来慢慢地说道:
“你的办法有没有风险,倒在其次,要我再凑五十万,我就办不到;既然你拿得那么稳,一定要做,也好,益中凑起来也有四五十万,都去做了公债罢。”
“那——不行!前天董事会已经派定了用场!刚才秋律师拿合同来,我已经签了字,那几个小工厂是受盘定的了;益中里眼前这一点款子恐怕将来周转那几个小工厂还嫌不够呢!”
吴荪甫说着,眼睛里就闪出了兴奋的红光。用最有利的条件收买了那七八个小厂,是益中信托公司新组织成立以后第一次的大胜利,也是吴荪甫最得意的“手笔”,而也是杜竹斋心里最不舒服的一件事。当下杜竹斋枨触起前天他们会议时的争论,心里便又有点气,立刻冷冷地反驳道:
“可不是!场面刚刚拉开,马上就闹饥荒!要做公债,就不要办厂!况且人家早就亏本了的厂,我们添下资本去扩充,营业又没有把握,我真不懂你们打的什么算盘呀——”
“竹斋——”
吴荪甫叫着,想打断杜竹斋的抱怨话;可是杜竹斋例外地不让荪甫插嘴:
“你慢点开口!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们说的话。你们说那几个小工厂都因为资本太小,或者办的不得法,所以会亏本;你们又说他们本来就欠了益中十多万,老益中就被这注欠账拖倒,我们从老益中手里顶过这注烂账来,只作四成算,这上头就占了便宜,所以我们实在只花五六万就收买了估价三十万的八个厂;不错,我们此番只付出五万多就盘进八个厂,就眼前算算,倒真便宜,可是——”
杜竹斋在这里到底一顿,吴荪甫哈哈地笑起来了,他一边笑,一边抢着说:
“竹斋,你以为还得陆续添下四五十万去就不便宜,可是我们不添的话,我们那五六万也是白丢!这八个厂好比落了膘的马,先得加草料喂壮了,这才有出息。还有一层,要是我们不花五万多把这些厂盘进来,那么我们从老益中手里顶来的四成烂账也是白丢!”
“好!为了舍不得那四成烂账,倒又赔上十倍去,那真是‘豆腐拌成了肉价钱’的玩意!”
“万万不会!”
吴荪甫坚决地说,颇有点不耐烦了。他霍地站起来,走了一步,自个儿狞笑着。他万万料不到劝诱杜竹斋做公债不成,却反节外生枝,引起了竹斋的大大不满于益中。自从那天因为收买那些小厂发生了争论后,吴荪甫早就看出杜竹斋对于益中前途不起劲,也许到了收取第二次股款的时候,竹斋就要托词推诿。这在益中是非常不利的。然而要使杜竹斋不动摇,什么企业上的远大计画都不中用;只有今天投资明天就获利那样的“发横财”的投机阴谋,勉强能够拉住他。那天会议时,王和甫曾经讲笑话似的把他们收买那八个小工厂比之收旧货;当时杜竹斋听了倒很以为然,他这才不再争执。现在吴荪甫觉得只好再用那样的策略暂时把杜竹斋拉住。把竹斋拉住,至少银钱业方面通融款子就方便了许多。可是须得拉紧些。当下吴荪甫一边踱着,一边就想得了一个“主意”。他笑了一笑,转身对满脸不高兴的杜竹斋轻声说道:
“竹斋,现在我们两件事——益中收买的八个厂,本月三日抛出的一百万公债,都成了骑虎难下之势,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哪里是哪里了!我们好比推车子上山去,只能进,不能退!我打算凑出五十万来再做‘空头’,也就是这个道理。
益中收买的八个厂不能不扩充,也就是这个道理!”
“冒险的事情我是不干的!”
杜竹斋冷冷地回答,苦闷地摇着头。吴荪甫那样辣硬的话并不能激发杜竹斋的雄心;吴荪甫皱了眉头,再逼进一句:
“那么,我们放在益中的股本算是白丢!”
“赶快缩手,总有几成可以捞回;我已经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