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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把可以抵抗颱风的好伞,是我们至今唯一的共同点。”我开口。
“九十九,这次要麻烦你全力缉凶了。”王董对我的开场白置之不理,一坐下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支票。空白的支票。
很好,现在连一纸新闻剪报都省了,更遑论厚重的资料公事包。
既然打定了主意,谋略从接单后才开始计算,我心境比以往平静得多。
“王董,大颱风的还赶着杀人,想必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吧。”
“猫胎人。”
我一震。
“猫胎人?猫胎人是谁我怎么知道?不知道要从何杀起?”
“所以支票上的数字会包含特别调查费,时间也会比以往的委託都要久。”
“王董,我们干杀手的,在行的的是把人送进棺材,而不是侦探。”
“厉害。”
“我不懂。”
“生意场上最厉害的谈判就是无欲则刚,九十九,我说过好几次你是谈判高手了吧?你放心,特支费很有弹性绝对让你满意,事成后我再送你员工优先认股权当破案红利,很自豪告诉你,鸿塑集团今年年底的股价绝对超越宏达电,你等着大赚钱吧。”
“给我再多钱也没用,我的手底下没有这么能干的杀手,王董,如果你想缴税,找国税局;想杀人,找我;想抓凶手,去报警。”
“九十九,在你的心中,邪恶是什么样子呢?”
“有很多种样子。”
“最极致的邪恶呢?”
“邪恶的军阀发动邪恶的战争,邪恶的政客滥用言论免责权,邪恶的雇主整天买凶杀人,邪恶的老师栽赃无力反击的学生,邪恶的爸爸乱伦智障的女儿,邪恶无处不在,但这之中并没有最极致的代表——因为我无法认同,将其中之一排在首位后,就意味着其余的邪恶就是比较轻微的罪行。”
“邪恶背后的动机不在你的考虑之中吗?”
“邪恶就是邪恶,去比较谁高谁下并没有特殊意义。”
“最近我看了很多新闻,看着那些政客丑陋的嘴脸,看着第一家庭贪婪地贪污,看着越来越多的谋财害命,我忍不住想,这些人的邪恶都有所图谋,要钱,要名,要官,相比猫胎人莫名其妙的仪式犯罪,这些在有所图谋底下的所作所为反而容易理解,非常人性了。”
“结论是?”
“所以邪恶的极致,就是毫无动机、莫名其妙的犯罪。”
“原来如此,非常精闢的见解。”
“九十九,无论如何我必须阻止猫胎人继续作乱下去,他的存在就是邪恶,他的邪恶就像找不出原因的疾病,蚕食鲸吞我们共同生存的社会。”
注意到了吗?从头到尾王董都听不见我的冷嘲热讽,他只是像佈道者一样尽说独属自己国度的语言。我们的对话越来越离谱,他却神色自若沈浸在正义的想像里。
瞬间,我竟有点同情王董。
眼前的这个王董,跟我刚刚遇见的王董,彷彿是两个不同星球的居民。
王董应该是个很寂寞的人吧。
爬到企业顶端的他,其实是个很难亲近的人,也很难用一般人的态度去亲近一般人。大概很少人能跟他好好讲讲话吧,不,说不定一个谈话的对象都没有。寂寞惯了,那股自大自傲的气养得越来越壮,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居住在正义星球的王董,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除了形而上的企业图腾,就只剩下大扫除式的激烈正义。用钞票扫除害虫,就能改造这个社会?还是只是促进了人渣败类的新陈代谢?更重要的是,即使真正改造了这个社会,王董,你还是个寂寞的人。
这个社会,还是没有跟以人这个身分存在的你,发生过真正的关系。
这让我想起了一套韦如推荐的漫画。
“王董,你看过死亡笔记本吗?”
“那是什么?”
“那是一套日本漫画,里面的主角夜神月是一个高中资优生,无意间捡到一本能操控人类生命的神祕笔记本,只要在笔记本上写下对方的名字,对方就会在四十秒以内心脏痲痹死亡,如果附裕婪ǖ幕埃苑奖慊嵴兆乓股裨碌木绫竞崴馈簿褪俏颐撬档奶跫比恕!
“多少钱?”
“夜神月不要钱。”
“不,我是问那本笔记本多少钱?我出十亿,不,五十亿!”
“王董你完全搞错了,那只是漫画的想像。”
“太可惜了,竟然只是漫画的构想。”王董看起来很失落。
“没错,就是你这样的思惟,夜神月开始了他的人间净化计画,把一大堆坏人,审判过的、没审判过的,通缉逃亡的、到案被捕的,通通都写在死亡笔记本上,让这个世界在夜神月的可怕意志底走向没有犯罪,不,畏惧犯罪的路。”我看着王董:“我觉得死亡笔记本这套漫画应该请你当代言人。”
“不打紧,我有钱也可以办到。”王董精神抖擞,像一只刚睡醒的雄狮:“九十九,你刚刚提到的话题,正好与我想跟你谈的基金会发展不谋而合。”
“基金会?”
“没错,透过基金会的行事运作在执行正义上一定更有效率,在我死后也能继续运作,这样才是真正永续的正义事业。我说九十九,要是我没猜错,你的杀手额度已经透支了吧?”
“……”
“所以将杀人组织化势在必行,你听听看,我打算召募一群退役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或是国安局的退休特务,由你专司杀人的训练,如果你有傑出的杀手手下也可以请他们依照杀人的专业主持课程,甚至加入探案缉凶的学分;而我,我会亲自撰写有关正义的课堂讲义,帮助他们成为对社会有益的杀手,当然碍於我的金主身分必须保密无法亲自授课,还请见谅。”
“……不会。”
王董疯了。
这个人的存在,是全宇宙最大的荒谬。
这念头我之前就有过,却从未如此强烈。
“不过在那之前,还得麻烦你揪出让社会恐惧不安的猫胎人,九十九,大颱风天的所有人都躲在家里,但我却坐立难安,不得不找你出来下单。为什么?”
“……”
“因为,我想这个社会一定也有很多人跟我一样,对猫胎人的邪恶存在无法再忍受,我就没办法不挺身而出,其实大家都想让猫胎人消失却没有能力,但我有钱,你有能力,如果我们不杀了猫胎人,谁能?”
“第二次了。”
我打断:“我强调我手底下没有福尔摩斯,没有柯南,也没有用爷爷发誓的金田一。根本没有杀手能够追缉这种杀人犯,这也不是我们的专长。”
王董肥胖的身躯发出自信的气势。
“天会收。”
我看着王董举起手,指着天花板上的吊扇。
“老天会帮助正义的一方,一向都是如此。只要我们站在天的正义,就能拥有击溃邪恶的力量。九十九,你还不明白吗?”
王董一只手指指着天,一只手指对着我。
三根手指紧紧指着自己。
这就是你所说的“天”吗?
“我明白。”
我明白,你疯了。
疯得不可思议,疯得自以为是。疯得让人讨厌。
“我就知道你明白,来,这是你应得的。”
王董拿起笔,又开始表演现场写天文数字的君王姿势。
我看着他,在认清了王董已经陷入疯狂后,心里倒是意外的平静。
没关系,如果我抓得到猫胎人是最好,抓不到,我也弄一个出来跪在你前面。再把枪……不,把刀,交给你,然后看着你肥大的双脚发抖,最后终於崩溃逃走。
不,根本不必等到猫胎人的单,我只要快速连络正在做事的五个杀手,请他们之中的谁谁谁把目标绑走监禁起来,届时再请王董亲自动手就可以了。早点让他认清自己有多么可笑,这齣无聊的正义就可以落幕了。
王董突然抬起头,若有所思看着我。
“对了,九十九,上次那五个犯下强奸罪的顽劣小鬼,你自做主张改成了砍手又硬是退还了部份款项,我起先觉得很不忿,几乎就要对着你咆哮了。但后来我反覆想了想,倒觉得你的安排是个很有意思的凌迟,给了我很多的灵感。”
“灵感?”你竟然用了这两个字。
“接近邪恶才能正视邪恶,正视邪恶才能了解邪恶。”王董似乎下定决心:“与邪恶保持距离并不能自称为善,我想要拥有真正的勇气。”
“嗯?”
“这次抓到猫胎人,请将最后杀死他的机会留给我,我想亲自动手。”
王董将支票递给我的时候,我整个脑袋一片空白。
“到时候如何使一个人痛不欲生、想死却死不了的技术,还得你请教教我了。”王董拍拍我的肩。
用力的,坚定的,灌注的。
王董起身,拎着坏掉的废伞,移动肥胖的身躯走向大门。
“我想那一定很有意思。”
王董微笑,开门走进外面的大雨里。
我呆呆看着窗外。
王董迅速钻进等候已久的凯迪拉克后座,司机慢慢驶离。
那是胜利者扬长离去的姿态吗?原来这齣戏从头到尾,最天真的就是我自己吗?王董的离去有点现实与虚构衔接不起来的恍惚,而我不晓得是站在现实的一方,还是虚构的那一个国度。
当我还来不及为剧本落空产生任何情绪时,黑压压的天空裂开一道白色的缝,缝里奔出光来,阴雨遮蔽的城市突然亮如晴昼,数十万被雨水埋没的城市线条霎时清晰分明。
在那巨大光明的瞬间,对面办公大楼上一道黑影忽地坠落,沿着狂风吹袭的角度斜斜摔下。那道迅速绝伦的黑影削破嚣张的大雨,不偏不倚,重重摔在王董的凯迪拉克上!
重重的摔!重重的摔!重重的好大一声重重的摔!
巨响,车玻璃横地飞碎成屑,一枚咻地黏在我眼前的窗上。阿不思抬起头。
最后是一声清亮的雷。
被狂风暴雨淹没的马路,不知名的自杀者从三十五楼的办公大楼自由落体,破碎的屍体重重摔垮了凯迪拉克车顶钢板,成就了正义君王的铁棺材。
司机勉强打开门,不知所措地看着被压毁的后座,完全慌了手脚。
震耳欲聋的大雨中,车笛声兀自长鸣着。
“那胖子死了。”
阿不思头又低下,继续她的MSN。
“是啊,那胖子就这么死了。”
我愣愣地看着窗上的碎屑。
世事难料。
千金难买运气好。
12
鸿塑集团永远的精神领袖被塑成了巨大的铜像,矗立在总公司的门口。
王董的讣文不计成本登在四大报的头刊上,丧礼亦十分风光,前百大企业的老闆与政坛大老无不赏脸,果然有企业君王驾崩的气势。我也致敬了一份奠仪,白色的信封袋里,装着烧成灰烬的最后一张支票。
“好聚好散,也许下一站就是你最喜欢的正义星球吧。”我鞠躬。
害死王董的自杀者毫无特殊之处,没有逼死人的卡债,没有感情问题,没有与人纠纷。自杀者只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跟这个城市里大多数的人一样。很多人替冤死的王董大抱不值,但那些摇头叹息只不过是廉价的交情罢了。
在冠盖云集的告别式当天,几个重要的社会新闻侵略了王董在报纸上的位置。
但我想王董不会在意。
名嘴唐向龙被在自家电梯里遭人割喉,挣扎逃出后在楼梯间倒倒爬爬了五楼,最后倒泊在管理员室外才气绝身亡。有一说,是唐向龙想在临死前缴交积欠的管理费,但我说放你妈的屁。
深入屏东山区打猎的原住民发现,被大肆报导的恶质狗舍负责人被绑在某大树下,发现时已无生命迹象。死者全身并无明显伤痕,疑似遭人活活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