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还是不出家,对我来说,确实已经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我的故事,是否把你打动?我还想从你这里得到验证:老兰讲述过的他三叔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虚构?您可以回答,也可以保持沉默。大和尚叹息一声,抬起手,指指小庙前面的大道。我惊悚地发现,从大道的两边,窜过来两支队伍。从西边来的是一群肉牛,身上都穿着五彩的衣裳,衣裳上写着大字。这些大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反对建设肉神庙。这些牛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只。它们一窝蜂般地窜下大道,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垓心。它们的头上,都生着长角,长角上绑着尖刀。它们低着头,蓄势待发,鼻孔里喷着白沫,眼睛里放射着怒火。从东边来的是一群女人,身上都是一丝不挂,皮肤上用油漆写着大字。这些大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坚决支持重建五通神庙。这些女人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个。她们簇拥着跑下大道,就像一队骑兵跨上马背似的跨上了牛背。四十一个裸体女人,骑在四十一头身披彩衣的公牛背上,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垓心。我心胆俱裂,窜到大和尚身后,但大和尚的身后也不安全。我大喊一声:娘,救救我吧……
我的娘来了。在她的身后,跟随着我的爹。我爹的肩头上坐着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对着我招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肢残目缺的老兰和他的妻子范朝霞。范朝霞怀里抱着那个也叫娇娇的漂亮女孩。在他们身后,还有和善的黄彪和勇武的黄豹;在他们身后,黄彪俊俏的小媳妇弯着嘴角,神秘地微笑着。在他们身后,还有黑眉虎眼的姚七、体态丰肥的沈刚、目露仇恨之光的苏州。在他们身后,是那三个和我比赛吃肉的好汉:黄脸冯铁汉、黑铁塔刘胜利、水耗子万小江。在他们身后,跟随着肉类检疫站站长老韩大叔和他的侄子小韩。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掉光了牙齿的成天乐大叔和老得步态蹒跚的马奎。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雕塑村四个技艺非凡的工匠。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古典派纸扎匠和他的徒弟。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嘴唇涂成银色头发染成金色的洋派纸扎匠和她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穿着西装挽着裤腿的包工头“四大”和他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只剩下两颗门牙的老吹鼓手和他的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天齐庙里那个手持木鱼的老和尚和他的那些半真半假的和尚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翰林小学的蔡老师和一群孩子。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医学院学生甜瓜和她的那位奶油男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个替我擦过炮弹的小男孩和那对大侠般的老夫妇。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些在肉神庙前、大道上、广场上出现过的众多人等……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摄影记者瘦马和摄像记者潘孙和他的助手。他们扛着机器,爬上大树,居高临下地将眼前的一切记录在案。但还有一群女人,为首的是沈瑶瑶女士,在她的身后,是黄飞云女士、甜蜜蜜小歌星……其他的都面目不清……她们衣衫华美,宛如一团降落到地上的彩霞。就在眼前的一切像一幅图画凝固不变时,一个就像刚从浴池里跳出来、身上散发着女人的纯粹气味、五分像野骡子姑姑、另外五分不知道像谁的女人,分拨开那些人,分拨开那些牛,对着我走过来……
诉说就是一切(后记)
有许多的人,在许多的时刻,心中都会或明或暗地浮现出拒绝长大的念头。这样一个富有意味的文学命题,几十年前,就被德国的君特·格拉斯表现过了。事情总是这样,别人表现过的东西,你看了知道好,但如果再要去表现,就成了模仿。君特·格拉斯《铁皮鼓》里那个奥斯卡,目睹了人间太多的丑恶,三岁那年自己跌下酒窖,从此不再长大。不再长大的只是他的身体,而他的精神,却以近乎邪恶的方式,不断地长大,长得比一般人还要大,还要复杂。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有这样的事情,但正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有这样的事情,所以出现在小说里才那么意味深长,才那么发人深思。
《四十一炮》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主人公罗小通在那座五通神庙里对兰大和尚诉说他的童年往事时,身体已经长得很大,但他的精神还没有长大。或者说,他的身体已经成年,但他的精神还停留在少年。这样的人,很像一个白痴,但罗小通不是白痴,否则这部小说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拒绝长大的心理动机,源于对成人世界的恐惧,源于对衰老的恐惧,源于对死亡的恐惧,源于对时间流逝的恐惧。
罗小通试图用喋喋不休地诉说来挽留逝去的少年时光,本书的作者,企图用写作挽住时间的车轮。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一根稻草,想借此阻止身体的下沉。尽管这是徒劳的,但不失为一种自我安慰的方式。
看起来是小说的主人公在诉说自己的少年时光,但其实是小说作者让小说的主人公用诉说创造自己的少年时光,也是用写作挽留自己的少年时光。借小说中的主人公之口,再造少年岁月,与苍白的人生抗衡,与失败的奋斗抗衡,与流逝的时光抗衡,这是写作这个职业的惟一可以骄傲之处。所有在生活中没有得到满足的,都可以在诉说中得到满足。这也是写作者的自我救赎之道。
用叙述的华美和丰盛,来弥补生活的苍白和性格的缺陷,这是一个恒久的创作现象。
在这样的创作动机下,《四十一炮》所展示的故事,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在这本书中,诉说就是目的,诉说就是主题,诉说就是思想。诉说的目的就是诉说。如果非要给这部小说确定一个故事,那么,这个故事就是一个少年滔滔不绝地讲故事。
所谓作家,就是在诉说中求生存,并在诉说中得到满足和解脱的过程。与任何事物一样,作家也是一个过程。
许多作家,终其一生,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或者说是一个生怕长大的孩子。当然也有许多作家不是这样。生怕长大,但又不可避免地要长大,这个矛盾,就是一块小说的酵母,可以由此生发出很多的小说。
罗小通是一个满口谎言的孩子,一个信口开河的孩子,一个在诉说中得到了满足的孩子。诉说就是他的最终目的。在这样的语言浊流中,故事既是语言的载体,又是语言的副产品。思想呢? 思想就说不上了,我向来以没有思想为荣,尤其是在写小说的时候。
罗小通讲述的故事,刚开始还有几分“真实”,但越到后来,越成为一种亦真亦幻的随机创作。诉说一旦开始,就获得了一种惯性,自己推动着自己前进。在这个过程中,诉说者逐渐变成诉说的工具。与其说是他在讲故事,不如说故事在讲他。
诉说者煞有介事的腔调,能让一切不真实都变得“真实”起来。一个写小说的,只要找到了这种“煞有介事”的腔调,就等于找到了那把开启小说圣殿之门的钥匙。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感、悟,无论是浅薄,亦或是偏执,也还是说出来。其实这也不是我的发明,许多作家都感悟到了,只是说法不同罢了。
这部小说中的部分情节,曾经作为一部中篇小说发表过。但这丝毫不影响这部小说的“新”,因为那三万字,相对于这三十多万字,也是一块酵母。当我准备了足够的“面粉”“水分”,提供了合适的“温度”之后,它便猛烈地膨胀开来。
罗小通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从年龄上看已经不是孩子,但实际上他还是一个孩子。他是我的诸多“儿童视角”小说中的儿童的一个首领,他用语言的浊流冲决了儿童和成人之间的堤坝,也使我的所有类型的小说,在这部小说之后,彼此贯通,
成为一个整体。
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罗小通就是我。但他现在已经不是我了。
2003年5 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