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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磨了一夜,终于想出个名堂,又是死无对证。”肖科平说。
钱康离席去门后搬出个早已订好的双层大蛋糕,大家帮着把一匣蜡烛往上插。“你岁数也够大的。.”李缅宁说,“这蜡烛都插上就看不见蛋糕了。”“不能都点。”肖科平说、“弄不好会闹火灾。
“你们说的我多伤心。”钱康取出一杯酒,四只杯子,一一往里斟。“你可真俗。”肖科平说,“净弄这俗套儿。”
“我是俗.我承认。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更有趣儿的,只好俗了。”“可以吃了么?”李缅宁拿刀比划。
“我先说两句。”钱康放下酒瓶。
“不要超过五分钟。”肖科平说,“过时我就起哄。”
“都端起来。”钱康端着酒杯嚷,”认识三位我真是高兴,这是我今年除了挣了几十万块钱之外最大的收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一下得仨…”
“不要罗嗦。”肖科平说。
“不想干嘛,什么也不为,将来往后你们能拿我当朋友,有了难事第一个想起来托我办,我就知足了,首先……忘词了忘词了。”钱康低头想了一会儿,扶扶眼镜说:“首先,这杯酒我为母亲干了。四十年前的今天,是我的降生日,也是我母亲的蒙难日。为了我这个混蛋的涎生,她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磨难。她从第一天起就倍受艰辛,而且我没有预付任何报酬……”
钱康一下哽咽了,以手挡眼。稍顷,重新抬头,笑着:
“干了,她已经不在了。”
另三人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杯中酒喝于。放下杯子,脸都变得喷红,目光灼灼。
“下面该你们祝我了。”
肖科平拎过酒瓶为钱康斟酒:“我来祝你,祝你发财。”
钱康以手捂住杯口:“这杯我不喝。”
“那好,改个说法,祝你快乐。”
“虽然这个祝福很渺茫,但作为个愿望——我喝!”
“我祝你长寿。”李缅宁说。
“可我不想活得太长。”
“我只会说这个。”“干”钱康碰了一下李缅宁的杯子,一饮而尽。
”我从没过过生日,所以也不会祝酒。”韩丽婷:“免了吧。”气氛有点沉重,这不好,咱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钱康把韩丽婷的杯子斟满:“这酒很柔的,喝多了也不上头。”他对大家说:“为了活跃气氛,咱们下面是不是挨个讲一下自己的初恋?初恋总是美好的——谁也不许隐瞒。”
没人开口。“都不好意思,那我先说。”钱康坐直身体,笑着把脸转向肖科平,“我的初恋对象就是肖科平。李缅宁你不要吃醋呵,呆会称轮到你说。她是中学三年级转到我们党校来的,对吧肖科平我没记错吧?那是暑假过后刚开学,那天刮大风,你从我们班窗前经过,低着头拎着小马扎,那天全校在操场开批判会。当时我就愣了,我怎么不知道四班还有这么个女生?后来隔了好几天,我听你们班同学喊你名字,才知道你叫什么。知道我当时最恨的是什么?最恨教导处怎么没把你分到我们班来.我是不要脸瞎说了呵,大家原谅。这么多年,快二十年了吧?我不能听你名字,一听心里发疼。我现在回忆我听说你结婚的那几天,天一直是阴的——李缅宁,说实话你挺不是东西。也注是咱们现在熟了,要是我在街上遇见你,肯定不容分说大耳刮子抽你!”
“我的初恋对象跟你一样,也是肖……”
“不可能!你中学也不是我们党校的,肯定有别人!”
“真的。”李缅宁说,“我上中学时那个党校的女生没一个像样儿的。大学在北航好一点的女同学都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我这个人是这样,不是我的我也不存非分之想。我和肖科平……是在你姨妈家认识的吧?当时也不是介绍对象,就在互相有点好感,然后就通信。当时我被分到四川三线工厂,也见不着面,就一直通信。通了二十多年,婚后仍然是写信,所有的交流都靠信来传递,经常看着她写的信一个人发狂。好容易调回来,住在一起,发现感觉一下都没了。有时我看着她都怀疑那些信是不是她写的,当然她看我可能也一样。”
“不是感觉没了,面临是人确实变了,我老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这么回事!”肖科平说,“岁数大了,变得实际了,爱唠叨了,天天在一起也不像写信满篇只写情话。不歉那时候一年只能见一面只顾扮演伟大的爱人,原形毕露成了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平凡的女人。从性格上说,你也同样变了。你们是不知道,李缅宁过去是个非常爱开玩笑的人,整天乐呵呵的,什么事也不发愁,一张嘴就能把人笑死,一点不像个搞工科的人。现在,笑话说尽了是么?”
“他是你的初恋情人么?”钱康问。
“有一阵我以为是。”肖科平说,“后来我仔细来想了一下,发现不是。其实我的初恋对象是我在另一个中学的体育老师。可我从来没跟他燃烧到过,也不允许,他是结了婚的人。”
“大概就因为你从没跟他表白过,所以才觉得是,真结了婚过几十年又觉得不是了。”
“可能。这老师我前年见过一次,老得不行了,白发苍苍,完全是个老头儿。可我还觉得他是,我说的是当年我心目中的那个他。”钱康转向韩丽婷:“你呢?我们都说了,你还一声没吭。”
“我没有初恋。”韩丽婷干巴巴地回答。
“人人都有,单相思也算。”
“可我就是没有,单相思也没有!”
“这不可能。”“怎么不可能?这太可能了。我十四岁就去插队,后来到兵团,回来整三十。你让我去恋谁?”
“广阔天地里也不是没小伙子。”
“是有男的,可我除了把他们当战友当同志没想过别的。我们那儿是反修前哨,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噢,要说初恋,那就是爱那片土地爱这个国家还有咱们先前的毛主席。那热爱程度比你们这三位的眉来眼去鸿雁传书一点不差!也是揪肝扯肺,也是说死立刻赴汤蹈火,够得上你们的初恋标准吧?”
韩丽婷伸出手从茶几上烟盒中取了根烟,“刷”地划着一根火柴,极为老练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喷出淡淡均匀的烟雾。冷笑:“男人是有,我也跟他们睡过觉,从连里睡到团里,为了回城——这算初恋么?”她冷冷地挨个打量三人,眼神变得冷酷,这眼神儿最后落到李缅宁脸上,李缅宁垂下眼睛。
“舍此就剩跟李缅宁这档子了。咱们真是恋到一堆儿里,不做朋友天地难容。嘿嘿,你别害怕李缅宁,别一听说我爱你脸都吓绿了。我没那么贱,自尊心还剩了那么一点点。我知道你不爱我,见我烦,不会逼你娶我的——这下放心了吧钱康?”钱康面红耳赤:“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就怕我在里边搅和么?拆了人家一对好鸳鸯。煞费苦心过你娘的生日,花那么多钱买他妈的奶油蛋糕和那么多蜡烛——这情我先替他们领了。”
钱康汗流浃背,连说:“误会,误会。”
李缅宁在一边也红了脸。
韩丽婷微笑着又吮了口烟,长长的烟灰掉在她的裤子上。她瞟了眼李缅宁:“知道我看上你哪点了么?”
李缅宁只是埋头喝酒。
“房子,就看上你那间房子了!自己能有间房子,这真叫我在眼里觉得你特别可爱。所以你说我怎么会计较你对我的态度?这下想通了吧,嗯,肖科平?还觉得我无耻么?”
说着,韩丽婷转向肖科平,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眼圈红了,大概想哭吧?你哭起来一定特别楚楚动人,还没见你哭过,这两个男人先得晕菜。你有什么理由动不动就哭?就哀叹?你可以了!有自己的房子,还大小算个艺术家,笛儿吹得不错,又有这两个男人一天到晚屁颠颠地追踪着你,你要再觉得不幸,别人还没法活了!收起你的眼泪,不要看你这副贪馋的嘴脸。——小娘们儿!”
肖科平忍不住捂脸啜泣。
“李缅宁,这女人归你了。她那么娇,那么弱,没男人简直就活不了,哪怕是你们二位这样的男人!别这么看我!我知道我现在样子可怕,狰拧——你从没在我这副丑恶的嘴脸上发现过一点可爱么?”韩丽婷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神情,随之眼神出现一种柔情,话也变得凄楚:“可惜咱们认识太晚了。我不是生下来就这样儿的。我想我原来也会的,比她不差。可惜没机会了,本来想带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给你看看……”
她把烟蒂在烟缸里拧灭,就那么斜着身子一手按着烟放大僵摆了很久,头发垂落下来摭住了她的脸。
她抬起人平静地对钱康说:“我说完了,该喝了吧?”
肖科平咳了一声坐正了,安详地用手帕擦去自己颊边的泪痕,露出微笑。原先很宏伟、典雅如今已经陈旧灰俄式大剧院内,观众仨仨俩俩地入场,在一排排阶梯式褐红皮座椅间游鱼般走动。
乐池内传出乐队调音的阵阵管弦声。一只小号吹出一小节嘹亮的乐句,在最高的音符处戛然而止。
更多的观众鱼贯入场,排队在座椅间逡巡。
肖科平扭身往后瞅,无数的人脸整齐有序地密密麻麻摆列在她身后层层递升。李缅宁似乎隐在人丛中望着她。她再次扭身回顾。剧场内千百盏顶灯一齐黯灭,所有人脸都隐于黑暗中,只有两边环廊休息室有光芒,从不同高度的太平门外泻。
大幕拉开,剧场的前半部份再次被映亮。亮如白昼的舞台上,一百多位搽着红脸蛋的男女文职军官,笑吟吟地从侧幕出来,走到舞台中央,手拿牵线麦克风,用清越激昂的嗓音向数千名观众宣布晚会开始。
排山倒海的歌唱,惊天动地的器乐。
灯光明亮的环廊休息室里站满仨一群、俩一伙在吸烟、交谈、喝汽水的青年男女,一团团烟雾从他们头上升出,弥漫开来。肖科平从包着皮革的太平门出来,一个女高音匕首般锋利的歌唱随她一同从里面飘出。
她从站着吸烟,交谈的人群中往前走,人们纷纷闪开为她让。最后几个小伙子让开后,她面前出现一个卖糖果饼干的各色冷饭的售货柜台。正倚在柜台上喝汽水的李缅宁转过身看着她。
他们互相皱着眉头看着对方,仿佛陌生,仿佛看着一个威胁。
肖科平正要走开,一群来买饮料的小伙子和姑娘从后面涌过来,把她挤到李缅宁身边。他们俩被一起挤出柜台前,站到一边。他们站在一盏吊灯下冷漠地相视,身后左右都是大声谈笑,吞云吐雾的年轻男女。
李缅宁喝光汽水,他沿着弧形的墙壁几另一个大厅走去。
他刚经过的地方有一排自动饮水龙头,突突喷着低低水柱如同不规则的心跳。一个男人骄矜地在夕阳中沿着湖岸走来,湖畔的杨柳垂枝纷纷扬起犹如一只只人手,或戏或拂,再三落下,继而又起。拂不去此公脸上的得意之色。
背光而立脸色发黑的韩丽婷紧张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在那个男人看见她的一刹那,欢笑着弱不禁风地迎上去。
小酒店门口,闪闪发亮的小汽车不停驶来。
门厅一侧摆着一张豪华的大办公桌,上面放着古色古香的台灯和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办公用具,旁边搁着一块黑色的有机玻璃铭牌:大堂经理。
穿得像个香港人的李缅宁,油头粉面地坐在一把同办公桌配套的高背镀金软椅上,望着从酒钻自动门进来的穿着无一能与他匹敌的普通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