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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敏感,我得小心应付了。”她笑。
出院子、胡同,上长安街,我们并没有做那实验,而是从建国门乘地铁前往阜成门。不是上下班高潮,却是旅游高峰,警察和保安异常多。武彤彤动作比我还敏捷,一个闪身就挤进了地铁门。我被人群堵在后面,她眼明手快,不由分说一把拽住我,几个回合,我像累赘一样被拽了进去。刚正常呼吸几口,突然一个男的一惊一乍:“特大消息啦:著名歌星甜妹自杀了!甜妹不堪人言可畏于昨夜两点家中自杀,年仅三十二!……两块一份!” 一个看上去颇有气质却失魂落魄的男青年拿着一摞报纸,在旅客眼前一晃,反复吆喝。这是一份闻所未闻的报纸,封面上的确有甜妹自杀大标题,配以甜妹玉照。大多数人都木然,一人咕哝:“关我屁事!”
武彤彤说:“得了,这一段时间甜妹天天自杀!”
我凑趣:“与时俱进了,两年前我来北京时刘德华天天自杀,现在成甜妹啦。”
果然,几个买了报的发现上当,破口大骂,报贩已经胜利大逃亡。几个职业地铁乞丐换班了,他们挨个儿要钱,脏兮兮的手伸到你的鼻子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把你盯得问心有愧魂飞魄散。我们拒绝和乞丐对视,面对面交谈着。半个小时里,我们紧紧站在一起,拉住吊环,前言不搭后语地聊着琐碎的话题:北京交通、天气、食物、留学……有时候,我们身体不由自主地磕磕碰碰;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鼻吸气流拂过我湿漉漉的脸面。
4
江苏人陈宁安典型的、还没富起来的中年知识分子形象,清矍、精明而虚头巴脑。他背着黑帆布包,眼镜背后是疲惫、机警而游离的双眼。寒暄几句后,他拿出一包民工特供烟“黑河”,示意我也来一支,我婉拒了。这和香烟牌子无关,我当时已经戒烟三年了。
在阜成门华联商厦顶楼餐饮部,我买了一堆饮料,开始畅谈我们的发财大计。陈宁安先问我对图书行业是否熟悉。武彤彤帮我回答:“人家都写书了,能不熟悉吗?”
“我爱逛书店,也挺爱买书。闲人嘛。”我说。
“那多好,以后出书了直接放自个店里卖得了,省得被剥削一次,书店黑着呢。”陈宁安将烟点燃,猛吸一口,兴奋地说,“书店赚的就是闲人的钱。咱中国这么多人,闲人也少不了。您一年买书花多少钱?”
“难说,时多时少,一年下来怎么也得几百块钱吧。”我说。
“如果每个人花你一个零头就不得了,‘席叔书屋’您知道吗?”陈宁安问我。
“听说过。”
“那就是几个闲人开给闲人的书店,现在做大了,听说要上市了。还有‘三联书店’也是闲人养起来的。”
“‘三联’是老字号了。”武彤彤补充,“改天我带你看看吧,很有特色。”
“更不要说——”陈宁安继续说,“咱还可以赚学生的钱。中国几亿学生呢,这市场,可以说无穷大。光北京就有几百万学生。”
“理论上说没问题,还是越细越好,最终还得落实到细节上。”我说。
“有道理,魔鬼在细节中。”陈宁安从黑包里拿出一个大本子,翻开,再取出一支笔。我们几个像研究军事地图的参谋一样俯身端详起来,就差一个放大镜了。陈宁安指着简约地图上密布的三角形说:“我经过各种途径,基本摸清了北京书店分布图。根据我们现有资金,只能开一家店,小店面,还不能在繁华地段。”
我笑言:“小米加步枪啊。”
“可不是嘛。”陈宁安叹息,又转问武彤彤,“要不你也入一股吧。”
武彤彤直摇头:“你看我像有闲钱的人吗?能给你介绍一个就不错啦。我才上了三年班,一月一千多,我能干啥;做兼职那点钱,还不够我考G(RE)考T(OEFL)的。”
“那行吧,你以后寄点美元来也行,咱一不留神成中美合资啦。”陈宁安说。
“学校周围怎么样?”我问。
陈宁安摁灭烟屁股,说:“主意是不错,但每个人都这样想,就麻烦了,房租贵,还打折,反而挣不了几个,竞争太激烈了。”
“看来我们只能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老路了。”我说。
“战略上是这样。”陈宁安说。
武彤彤给我们打气:“北京发展多快啊,摊大饼似的。现在的城郊,没几天就是城里了。海淀、朝阳、丰台以前都是农村呢,我以前上学时校外北大荒似的。北大窑,现在多牛,百年前就一官家瓦窑。”
“武老师——武编辑说的有道理——就是一百年太磨人了点。”我呵呵一笑,“那咱们有什么选址呢?”
“去天通苑或回龙观。”陈宁安大手一挥,落到地图北部边缘地带,狠命一掐,那劲头活像发现了国军老巢的共军将领,“天通苑号称建成亚洲最大小区,七十万常住人口规模!比一个中等城市还大;回龙观是北京最大的经济适用房小区,也有几十万人。这两个地方,正大兴土木呢,轻轨也开工了,用不了五年,绝对人山人海。要不我在天通苑买房?那里一家书店还没呢,房租很便宜。我看过,三十平米的门面房,月租五千可以拿下。” “听上去不错。”我附和道。
“当然了,我盯上这很久了。”陈宁安信心百倍地的样子,“我不迷信,但风水还不得不考虑一下,这两地方都在城北,上风上水。”
研究的结果是谨慎乐观。陈宁安建议:“我们不妨实地去看看,我和媳妇现在租房住在那里,我们去坐坐,我让她早点做饭。”
武彤彤问:“那得倒几次车啊?”
“是挺远,不过从这儿过去只倒三次,估计两个多小时就到啦。”
我大吃一惊:“还不远哪?从成都到北京坐飞机也够啦。”
“在北京这很正常,时间长了就习惯了。”武彤彤说。
我征求武彤彤的意见,她说看我,我说咱就是冲这个来北京的。计程车从西二环北上,北二环向东,再从安定桥北上,进入亚运村地区,一出立水桥,庞大的建筑工地望不到边,尘土遮天蔽日,各种工程机械震耳欲聋,简易工棚随处可见;灰头土脸油光闪亮的民工们或来回穿梭或紧张施工,和阿富汗难民相比,他们少了一件长衫和头巾,多了一个安全帽。
在破旧不堪的红砖楼小区下车。附近街上布满各种简陋商店,商店内外摆放着质量可疑的商品,劣质录音机播放着民工们喜欢的《大花轿》啥的,炮制出神经质般的喜庆气。花花绿绿的劣质广告牌参差不齐,脏兮兮的玻璃上贴着明星图片,建筑物墙上到处是红油漆刷写的“拆”字,狂草笔法,极凶悍。街上行人寥寥,大多数是民工。如果不是周围的庞大建筑工地和高架桥,你很容易把这里认成某个内地小镇。这地方,我看三五年内难成成熟社区。看了几处门面房,我脸上若无其事,心里一片冰凉。
进屋时陈宁安老婆正做饭,油烟呛人,赶紧进屋坐在简陋的沙发上。武彤彤问:“嫂子从老家过来的吧?”
“是的,下岗啦。”他说。
“好啊,我也下岗啦。”我说。
“你也下了?嗨,你才多大呀?”陈宁安说。
“这个不取决于你的年龄而取决于你的运气。”我忿忿地说,“一个行业不行了所有人都遭殃,一刀切。”
“嗨,咱这儿的事很难说,体制性的。”陈宁安。
武彤彤说:“不合理的事情多了去了,合理我就不走啦。”
“还是你好啊,惹不起躲得起,我是无处可躲啊。”陈宁安给我们倒水,“说实话,我也是为老婆找个事情做,刚开始不用雇人手。”
陈宁安又问我感觉咋样,我说回去琢磨一下,明天有空去回龙观看看,反正没事。武彤彤说:“我陪你去吧,离我那里也不太远,明天我就一件事——递交辞职报告。你赶过来吃午饭吧。”
我说:“学生食堂我就去,很久没吃学生食堂啦,挺怀念的。”
“替我省钱啊,那好啊。就这么定啦。”
“他们放你走吗?”陈宁安问武彤彤。
“我想巴不得吧,少个刺儿。不过也许会做深感震惊状,假惺惺挽留一下。”武彤彤耸了个肩,“然后双方都解脱了。”
“这就叫双赢。”我插嘴。
我和武彤彤在亚运村分手。倒了几次车,炎热、拥挤、喧嚣和两个多小时的漫长路途把我折磨得就像打了一场大规模内脏战争。还好,一路上没遇到查证件的,回到住处,五脏六腑基本还在。
旅友们都睡了,我探头探脑地进屋,取出洗漱用具。平躺在床上,突然电话响了,武彤彤来的,我压低声音说都睡了,她赶紧说怕你丢了,晚安,明天再见。
第3章
1
暑假里,依然有三五成群的学生从这所顶级大学的巍峨大门进进出出。几个保安在门口晃悠,制服酷似粗制滥造的纳粹士兵服,威风中透着猥琐,同时也让这大学显出几分力不从心的学阀气质。我用手机给武彤彤打了个电话:“保安看着怎么跟纳粹似的?他们放我进去吗?”
“你大大方方进来就行了,你看上去也就一研究生。如果拦你,就说找我。”
“不会填‘来京目的’吧?我很怵那个。”
“可能是‘来校目的’,我也不知道。”
“那好,大不了我说我是食堂或猪圈的掌勺的——也算一中级知识分子职称啦。”
武彤彤笑:“咱学校可没烹调和养殖专业。不管怎么着,进来就行。直走,我马上去接你。”
我大摇大摆地往里走,保安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孤傲的大学。大树参天,甬道幽深,古朴和现代的建筑物参差交错。市场经济的狂潮下,这所大学校园里也无孔不入地充斥着商业广告,以各类出国培训、教材教辅和房屋租凭的居多。武彤彤穿着白T恤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裙,远远地向我招手。走近,留意到她锐利的目光里有了一丝温软,我不再回避她的直视。她问:“怎么样,没问你‘来校目的’吧?”
“今天运气好,漏网之鱼。到处都要我填,弄得很不自在。”
“有啥不自在的?”
“人本来就是目的动物,谁没目的啊?啥事情没目的啊?打个喷嚏上个厕所还有目的呢。可是如果当一个人问另一个人有何目的——特别是穿制服的,这目的立马就有非正当的嫌疑了。”
“你心里坦荡一点就行了。”武彤彤说得倒好听,一边把我引入一条歧途,“这边走,食堂在那边。咱们现在的目的——吃饭!”
“这目的够正当的。”我笑,“你辞职的事情顺利吗?”
“哈哈,跟我预想的一模一样。”武彤彤有些不屑地说,“一边去吧。”
“还有手续吗,补偿啥的?我下岗时再寒碜还拿了七千多,去偏远山区买个媳妇也可以了此残生啦。”
“你太幸福啦!”武彤彤说,“哪有啥补偿?不让我倒赔就算开恩了。接下来还有一些程序,我缴纳的住房公积金养老保险啥的可以退我,也就几千块钱。我已经很满足了。”
“祝贺你也投奔自由。”
“同喜同喜。”武彤彤和我热烈握手,接着问,“我还要去办学历证明、未婚证明,你能陪我去吗?”
“乐于效劳。”
武彤彤很开心:“我基本上没事了,也可以多陪你在北京玩玩。”
我有些意外,暗喜。走到一个操场,豁然开朗,她问:“我母校怎么样?”
“挺大,挺牛,一草一木都是学问,一砖一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