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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你这倒霉蛋对这片大地无所归依。
一次晚饭后散步,行至京广桥下,身边的人群忽然大呼小叫,迅速向前面聚集,我木然望过去。一大群人正伸着长颈鹿般的脑袋仰望高大的塔式广告牌,或错愕或亢奋或怜悯或麻木不仁。我也做引颈待戮状向上看。高耸的广告牌上隐约站着一个活物,细看属两脚直立行走动物——灵长类。
广告牌正在替换新广告,旁边有个升降机,看来这活物还具备类人猿善于攀援的功能。这活物在广告牌之间的钢架上,双臂伏在上沿,露出脑袋和上半身。此刻,广告牌上的高强度射灯反射在活物身上,这活物就成了舞台剧中的主人公。这倒霉蛋四十来岁,脏兮兮的棉大衣,胡子拉碴,极度痛苦、激愤和憔悴。料峭冷风中,他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他乱蓬蓬的头发直立起来。
“呵呵,又一出民工跳塔秀!”一个衣冠楚楚白海豚似的胖子拿出数码相机,对着广告牌饶有兴趣地录起像来,就像游客看见一幅绝美景致。
“还现场直播呢!”旁边一跟屁精欢呼。
有人嚷:“这人是自杀吧?自杀的!”
“傻逼有种就跳啊!吓谁呀你?”白海豚不耐烦了。
“积点口德行吗?拜托了。”一女孩谴责,两人对视一笑,闭嘴了。
“赶紧报警啊。”
女孩说已经报了,马上就到。她是个记者。
人们议论纷纷,围观的越来越多,辅路拥堵起来。这时,广告牌上那人战战兢兢从身后移过一长条形旅行包,包里塞着什么,硬挺挺地悬挂、依靠在广告牌上。寒风中,那个硬挺挺的包有些摇晃,挡住了豪华房地产广告——几个漂亮的美术体大字“硕果仅存”中,“硕果”被牢牢挡住,“仅存”历历在目。
男人慢慢将旅行包提起来,将里面硬挺挺的东西往外掏,渐次露出红黄色衣裤,颇像一套女童装。硬物就在运动服里面,轮廓隐约像幼小人体!头部裹着一块红布,双腿朝内蜷曲,膝部依稀可见白色霜状物。一根绳子从人体腰部绑着伸出来,被那人紧紧拽着。忽然,他一只手伸向怀中,身体一晃,抖落出一幅竖条横幅,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凶手残害女童逍遥法外八年整,青天何在?”
果然是一具干尸!人群如一阵杂风吹过的芦苇四处溃散。那个白胖子叫起来:“啊,木乃伊!”
小白领们吓得哇哇大叫面如土色,一个优雅的小女孩当众呕吐起来。男人时而站立,时而走动,时而将头深埋在硬梆梆的童装里。半晌,他抬脸嚎啕大哭,脸扭曲变形了,活像挨了世界重量级拳王的一组组合拳。他不停地嘶哭,寒风呼啸中,时而高亢时而呜咽时而锐利时而浑浊时而喃喃自语,活像深度入戏的演员无法自拔。射灯把他扭曲的身影投射到身后摩登大厦华丽而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活脱脱一幕骇人的鬼魅剪影。
忽然一股猛烈的寒风将我们笼罩,那倒霉蛋的声音也被吞噬殆尽。
男子努力平衡身体,从怀中抽出纸向下抛洒,人们蜂拥争抢。A4打印纸,他的冤情和遗书。这倒霉蛋华北某地人,悬挂在广告牌上的女童正是他女儿。八年前当地旧城改造,老宅被强拆,家人奋力抵抗,被打得头破血流,年仅五岁的女儿被推土机活活碾死!出了人命,法律终于粉墨登场了。疑犯初判时罪名是故意伤害罪,死缓。正获得一丝慰藉时,上级法院两度撤销原判,罪犯被改判为三年徒刑,罪名居然变为交通肇事罪!男子四处上访,一无所获。老婆精神失常,将小女一手拉扯大的爷爷活活气死。男子拒绝火化女儿遗体,将其存放在自家中冰柜内八年!带着孩子来北京,是这个走投无路的倒霉蛋的绝命一博。
地下通道中、立交桥下、大楼背后、火车南站的上访村,满脸悲愤呼天抢地衣衫褴褛的访民见过不少,但以此决绝姿态抗争的,头一遭遇到。
群情激愤中,警察和消防陆续赶到,拉起警戒线,云梯车停靠过去,消防员紧急铺设充气垫。一警察和消防员钻进云梯吊舱,快速升到与男子平行,靠过去。那人要跳,警察忙拿起对讲机和他对话,承诺帮他讨回公道。那人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捶胸顿足,在铁架上好几个趔趄。地上的消防员和围观者抬着巨大沉重的气垫左奔右突,几个老外累得满头大汗,白海豚也假模假式地搭了一把手。不久,警察消防员男子都累趴下了,地上的人脖子都要酸掉了。冷不防消防员跳蛙般飞身跃过,一把拦腰抱住那男子,死死顶在广告牌上,再用吊舱里扔过来的安全带将两人从腰间牢牢拴在一起,形成一根绳子上一只蚱蜢一只螳螂的生猛景观。
那人徒劳地挣扎着。云梯缓缓落地,有碍观瞻的倒霉蛋迅疾被塞进警车带走。另一消防员再乘云梯登上广告牌,蹑手蹑脚解开女童遗体上的铁丝,胆战心惊地将干尸载下。人群“哗”一下散开。木乃伊被匆忙裹起来,带走了。
就像一场宴席完毕,人们长吁短叹叽叽喳喳蝼蚁般散去。巍峨广告牌上“硕果仅存”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再次睥睨众生,焕发出寒透脊背的光芒。
这是我有生以来目睹的最为震撼的行为艺术,胡蒙的献身、图书大厦外的裸奔、沙龙里废话诗人的无病呻吟、艺术村里丰乳肥臀的摆弄、波希米亚人的放浪形骸和小布尔乔亚的装腔作势统统沦为浅薄可笑的恶俗。
这世界上总有飞黄腾达飞扬跋扈的王八蛋,也总有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倒霉蛋。刚发生的那场东南亚大海啸,几十万人一眨眼就没啦!即使和眼前的一幕相比,我那点破事也不值一提。不过失了一次业两次恋亏了几笔钱。就算天蹦地陷一片混沌,就算千金散尽尊严殆尽,呼吸还得继续下去,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尽管有时候等同于无意义。上帝给了你自由意志,但他清楚你的来处和归宿,你就不要瞎折腾,一切都TMD枉然。人生不满百,折腾又如何?
6
经历了太多差点疯掉,每一次,骨子里不可救药的悲喜剧基因都把我拉了回来。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愿意放低标准,你还是可以活得像一只快乐的猪明白的猴子难得糊涂的蠢驴什么的。
宏大的人生意义具体的生活目标在我面前忽然空洞起来,买房成家传宗接代暂住证户口工作职务提拔保险退休……都TMD统统滚蛋吧,光荣体面成就得意都TMD爱谁谁吧!无梦而活,无欲则刚。以前任何量化到年到月到天甚至到钟头的赚钱指标统统失去了动力。小羽说得对,我就不能稍微善待自个一点吗?狼行千里吃肉,狗到天边吃屎,共产主义一天没实现,都TMD得为自个儿操心。
我想到了生老病死。小病治病,大病死扛,老子连活着都不怕,还TMD怕死吗?从容打发也许更为卑微的后半生,等哪天老得只剩下德艺双馨吹灯拔蜡了,我就给自个儿写一篇与众不同的悼词,然后找个安安静静舒舒服服的小岛,像观赏晚霞一样消受自己的末日,追忆似水年华,斟一壶老酒,哼一首老曲,洒一行老泪,挤一滴精液,化一缕青烟,漂太虚幻境揽日月星辰……也算天人合一功德圆满啦。这念头让我既轻松又苦涩。
我恢复了标准的流浪汉生活。扔掉了闹钟,睡觉自然醒。推掉一切约稿和文化聚会,连康妮介绍的一个有利可图的辫子太监戏剧本也推掉了。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了就单独或和丹尼尔出去玩。顿顿吃餐馆,股市房市书市菜市瞅也懒得瞅一眼;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鸟事?
裸睡的光荣传统依然保持,睡觉不自觉地恢复为流浪汉的标准睡姿:侧卧,下肢蜷缩成一团,连同膝部紧贴胸前,双手双肘护住头部,活像一个无所归依的胎中婴儿。
此后一段时间,极度空虚,偶有梦遗发生,我顺其自然,有过几次不宜启齿不宜提倡的性行为,时髦说法“一夜情”啥的。混迹于网络聊天室,穿着“翻译官”“键盘民工”“戴三个表”“帅得惊动党中央”“何尔蒙”“姓高名潮”等马甲和女子们周旋。
网上很混乱,但像我这样的职业流浪汉,早练就秃鹫一样的眼神。长期的码字生涯,也擅长从遣词造句中考察对方的层次,谁TMD也别跟我玩猫腻,三言两语就能弄清你啥来路,所以我的火眼金睛能轻易剔除形形色色的性工作者和骗子,颇有斩获。但很快厌倦了这种肉欲游戏,用“最后一枪”这个马甲幽会一个尉级女军官和某地级市驻京办女主任后,从聊天室里蒸发了。
和康妮有过几次即兴放纵,风风火火见面,客客气气告辞。根据她的说法,我“那方面”还凑合,但做老公略输文采,做情人稍逊风骚,做朋友只识弯弓射大雕。
偶尔见雪儿。得知小羽离我而去,一阵长吁短叹。她离了婚。在北京一家房地产公司干得风生水起,乔迁之喜那天,我去帮她搬家。新房子在亚运村,精装修,和杨星辰的房子相比差不了多少。参观完新房子,我啧啧赞叹:“才来北京几天啊,你这也太快了吧?”
“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来也一样。”
“得了吧,我没那功能,这是美女干的活。”
“你啥意思啊?”雪儿直视我,谴责的意思。我讪讪一笑,赶紧布置房间。
忙完她请我吃饭,当晚,我没有回家。早上一觉醒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雪儿叹息:“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老公了。”
“那还不容易啊?你就等着择优录取吧,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你啦。”
“就你吧。”她捏着我的鼻子,“你如果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得了吧你,我现在是下定决心不结婚了。”
“哦,心理又出问题了。”
“生理没问题就行啦。”我苦笑着爬上她的身子。
曾经有一次吃软饭的机会放在我的面前,可我没有珍惜。一个大我三岁的女开发商飞来北京见我,有意和我达成真实婚姻、事实婚姻甚至合同婚姻。我犹豫了七七四十九天,谢绝了。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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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室友黎翔来自楚湘之地,瘦骨嶙峋短小精悍,灵光鸡贼刁顽不化。他举止乖张,说起话来眼珠子骨碌碌转,说不了几句话脑后无形的“九头鸟”呼之欲出。他从一所叫不出名的野鸡大学金融专业留级后勉强毕业,居然混成了大牌证券公司相关代理公司的职业操盘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我猛击他的肩膀,他痛得嗷嗷直叫,瞬间摆出公鸡迎战的姿态,金鸡独立起来哇哇大叫:“没事吧老大?”
我痛陈十年炒股辛酸史,他禁不住拍案而起:“老哥,见过倒霉的没见过您这么倒霉的!您这战绩都可以入选MBA——反面教材啦!当初晚清也没败成这样啊,抗战也才打了八年……”
这家伙说不了几句就跟人吵架似的梗着个脖子,弄得我只好以自嘲来抵抗:“都怪自己忒笨,扔个铁杵就当根针,一捏就是十年。‘长红’的广告多有诱惑力啊,以民族昌盛为己任,不买它账就不爱国似的。”
“天啊,就算捂也不能捂那超级垃圾啊!早就夕阳产业啦。什么以民族昌盛为己任,屁话!”黎翔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跟您这么说吧,凡是爱国调子唱得越高的必定越是卖国的。您说哪个垄断企业不是本行业TMD最黑的?‘长红’不就里应外合骗了四十多亿吗?”
我有些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