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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伯吐老城始建于清朝末年,城墙用碱土打成,虽经数载风剥雨蚀,依然坚固如磐,能阻挡车、马、人通过。处于安全考虑和便于管制,墙顶布设三道“铁刺鬼”。城门旁修筑水泥钢筋结构的碉堡工事,荷枪实弹武装人员终年把守。夜晚城门关闭,禁止出入。
二柜大和一伙人马,剪开“铁刺鬼”,猫似地翻越高墙,直奔天下一家村妓院。
“爷……”老鸨子开门见是熟面孔二柜大和,惊出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说,“你们大爷叫警察抓去了。”
三
舍伯吐镇警署后院的两间青砖房,窄小的窗口透出幽暗灯光,门外布两道岗哨:外一道是黑衣警察,里一道是便衣特务。胡子大柜滚地雷羁押在这里。
滚地雷在妓院受点轻伤,经日本随军医生治疗,伤口好转后便押在宪兵队密设警察署内的审讯室里。滚地雷第一天受审,面前摆放各种刑具,几个粗壮如牛的职业打手候在一旁,个个凶神恶煞,目光冷冰满脸杀气,随时听令施刑。
“据我警方掌握,你是大柜滚地雷。”警署科长鸭子跩开门见山道。
“正是爷爷。”身陷囹圄的滚地雷依旧匪气,毫无惧色叫嚣道,“你他妈的能把爷爷怎么样!”
“打死太君翻译官,你明白受何种制裁。”鸭子跩语气和缓,对桀骜不驯的胡子大柜,怒气不动。叫人送来烟枪、烟灯一副,盘起鸭子腿儿,五短的身材深埋在椅子里,悠闲自得地滋味儿抽起大烟。
抽大烟成瘾的滚地雷,对那烟味儿特别敏感,贪婪地呼吸,觉得舒坦,真他妈的香!时过不久,滚地雷感到有种难以忍受的折磨,狠搓狠揉他的心,眼皮沉沉地睁不开,嗓子眼奇痒,烟瘾犯了。
鸭子跩慢吞慢吐,惬意地哼着俚曲儿。双目微闭,陶醉在无穷的乐趣之中。他把自己当成鲜活的诱饵逗引胡子大柜上钩。使用这一招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待胡子,靠酷刑肉罚不行,这些流贼草寇,个个都是滚刀肉,置生死于度外。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即便剁掉他一条腿,也难换出个服字。
“妈个臭B!”滚地雷最终没经住烟瘾折磨,歇斯底里狂喊:“要杀要砍,早点动手吧!”
“息怒,息怒。”鸭子跩睁开眼,吐出一口烟,狰狞地笑笑。见滚地雷痛苦不堪、抓心挠肝,已失去往日的威武和雄风,心里好痛快!但不能就此作罢,达到预期目的还需继续恶作剧。他重新装上大烟神抽一通,乳白色烟雾源源不断地飘向滚地雷。这招儿,够损的。
大柜滚地雷从拉起绺子到今天,负过刀伤枪伤无数次,缺水喝过酸臊马尿,千百种折磨都咬牙挺过去,唯有这该死的大烟,使他连死的心都有啦。
“荣川队长欣赏你们绺子,个个是汉子,骁勇善战,侠肝义胆。尽管你们劫过太君的军车,又打死翻译官,但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前仇可一笔勾销。”鸭子跩摊牌说,“太君愿出重金招募你的绺子,组成一支特混骑兵队……”
“放屁!爷爷不当降大杆子(投降当兵的)!”
“怎么是降呢?把绺子拉进来,武器、给养、军饷太君出,指挥权归你,你就是小队长,每月二百块大洋。”
“我升官,弟兄们却狗毛也捞不着。有难同当,有马同骑,我不吃独槽食。”
“请你放心,太君绝对亏待不了你的兄弟们,凭功受赏,按月发饷。”鸭子跩觉得滚地雷动了心,深入地劝道,“你拉起绺子,无非为了众弟兄温饱。编成特混骑兵队,好枪任用,好马任骑。住营房、吃白米、猪肉……”鸭子跩套近乎道,“你我吃一条河水长大的,人不亲土亲,我能给你窟窿桥走么?来,尝口烟吧。”
滚地雷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烟枪,忽然省悟,将烟枪和搓成细条条儿的大烟稠土扔到地上,咂咂嘴,咽下唾沫,恨恨地骂:“妈个臭B!”谁也说不清楚他是骂自己,还是骂鸭子跩。
“认真地想想吧。”鸭子跩挥挥手喝退打手,吹灭那盏油灯,铁门关上,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清冷的月光从小铁窗可怜巴巴地挤进来,扭曲得像一条软体虫子。滚地雷感到伤口隐隐灼痛。思忖此次来舍伯吐,心里很内疚。数日未回绺子,弟兄们着急上火,万一鲁莽干出蠢事——来城找我,遇上军警宪特,可就惨啦。警署的鸭子跩狗嘴岂能吐出象牙?过去绺子没少遭当兵的追杀,恩恩怨怨难化解。当然,整天躲躲藏藏,餐风饮露,归终该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啊!去年打白皮子(冬天抢劫),冻死七个崽子(小胡子)。编成特混骑兵队,冬有棉,夏有单,好枪任用好马任骑,兄弟们能享享清福,约摸(见)形势不好,再将人马拉出去也不迟。哎哟!伤口锥子扎一样疼痛。当着外人的面即使抠出心肝肺来,大柜也不会呻吟一声。黢黑小屋剩下自己才呻吟一声。他蓦地想起扔在地上那块大烟,平素受伤不敢进,实在忍受不住伤痛,就喝一点大烟顶一顶,他正是这样染上毒瘾的。
黑暗之中,滚地雷摸到那块软乎乎的东西,气味、手感是那样的稔熟。他自语道:“成色真他妈的不错。”他恨不得立马将烟土塞进烟枪,痛痛快快地吸它天翻地覆。烟枪、火柴都在,显然鸭子跩故意留下的。那股很香的烟雾直贯心底。他倏然觉得美妙时刻即将来临,朦胧感到走进樱桃红的房间,眼盯她解开最后一个钮扣……
夜色笼罩着舍伯吐小镇,深灰色天空星光闪烁,夜莺浅唱汇同护城河里的蛙蟾鼓噪,一起钻进囚室,外部世界的自由空气赶走滚地雷的睡意,一股浓郁亲切的草青味在血管内涌动,眼前展现苍茫原野,跃上马背,驰骋一番,多么惬意啊!他凑到窗口前,目光被一道模糊墙壁挡住,冷清月色中的院落阴森可怖,哨兵的皮靴踩得木地板嘎吱嘎吱地响,顶楼透出一丝灯光,这是一个隐蔽的瞭望哨,两挺歪把子机枪居高临下地控制警察署大院,即使二柜大和带众兄弟来,也难攻进院来。
面对漆黑的世界,滚地雷感到孤独,没兄弟在身边的日子实在难熬啊!这些日子除看守按时送饭,再没人来,鸭子跩也没照面,滚地雷一直没想好是否归降。
忽一日,囚室厚重铁门开了,进来几个武装狱警,把滚地雷蒙眼、捆绑,押上带篷的马车。驰出警署大院后,开始马车走了一段平坦的路,而后便颠簸起来。他断定马车已出城,股股略带腥味儿的空气扑进篷车,这说明马车开始在河边行走。不久,树叶霉烂散发的气味飘来,马蹄音的重叠,车老板吆喝便有了回声,显然,马车钻进树林子。
马车停稳,滚地雷被拖下车。强烈日光穿透繁茂枝叶,尖锐地刺眼,一阵眩晕过后,滚地雷看清面前是洒满金色光线的林间空地,舍伯吐镇无人不晓,从清朝末年起,此地便是处决犯人的法场。
滚地雷感到死神即将叩门。对于死,胡子没一个怕的,从挂柱拜香入绺子起,就把脑袋掖到裤腰沿上,生死早置之度外。很快,又有几辆马车到来,十几个五花大绑、蒙着双眼的人被押到弹痕斑斑的杨树下,周围站满荷枪实弹的日军宪兵和警察。
蓄撮儿小胡子的日军曹长,向骑在枣红马上的荣川咿哩哇啦一阵。荣川着笔挺的黄色军服,佩戴战刀,鼓鼓的马裤,黑色皮靴,肩章闪光,显得神气、高傲。
“报告队长,”鸭子跩一副奴颜、一身媚骨道,“都准备好了!”
趾高气扬的荣川抬起右臂,雪白的手套一扬如一道闪电,执法宪兵端起枪,枪刺下太阳旗飘扬,忽啦啦飘出一片血色,乌黑枪口对准捆绑着的人。荣川讲着日语,鸭子跩翻译道:
“滚地雷,太君说这是近日抓获的土匪,今天要就地正法,你指认这里边有没有你绺子的弟兄。”
日军曹长下令去掉蒙眼布,押着滚地雷上前辨认。第一张面孔血迹斑斑,是二柜大和,滚地雷惊异道:“二弟,是你?”
“大哥!”二柜大和意外见到大柜很激动,他说,“我带弟兄来找你,叫当兵的给码起来(捆起来)。”
“你好糊涂!”滚地雷埋怨道。
“大爷,”被俘的十几个胡子,生死攸关时刻见到大柜,无疑是见到救星一般,一齐投来求生的目光。
拉起绺子报号当大柜,滚地雷第一次衣帽不整,且赤手空拳,狼狈地从与之朝夕相伴、生死相随的众兄弟面前沮丧地走过,心情铅一样地沉重,步履迟缓。脑际呈现他们入伙时喝血酒盟誓的场面……他颤抖的手逐一拍下弟兄们的肩膀。众胡子从大柜眼里获得一股凛然的力量,个个挺胸昂首,表现出临死不惧的英雄状。滚地雷转身站在二柜大和身边,跻身伏法者行列,突然狂喊:
“妈个臭B日本大杆子,开枪吧!”
一阵剧烈的枪声,爆豆一样响起,惊飞林间栖息的鸦雀,数片树叶从凝滞的烟雾中纷纷坠落……
四
法场那阵剧烈枪声响过,视死如归的胡子无人中弹倒下,他们感到莫名其妙。
哈哈,荣川捧腹大笑,然后咿哩哇啦。鸭子跩翻译道:“太君说,你们是绿林好汉,胆量和勇气大大的,倘若你们愿意接受改编,太君欢迎!否则的话……”
一场虚惊过后,弟兄们安然无恙。滚地雷十分清醒,不答应小日本,十几个弟兄在劫难逃。怎么办?他开始用隐语黑话对二柜大和说:
“风紧(事急),咋整?”
“来河子(自己弟兄们)跌了(被捉),看风(观形势)使舵吧。”
“先避风(躲避),答应他们,熏的(虚假)。”
“熏的。崭(好)!”二柜大和赞同。他与日本兵结下的仇怨很深,将绺子改编成特混骑兵队,归小日本管,心里实在不痛快。但他望眼众兄弟,最小胡子才十五岁,他一朵花没开呀!这样一死实在可惜……
滚地雷大步出列,对荣川说:“放开我的弟兄。”
“幺细!”荣川喜上眉梢,命令松绑,他改用流利的中国话对滚地雷说,“我们待人宽宏,不强人所难,先回城去,你们兄弟间可以商量,再答复我。”
舍伯吐镇西城区,原有的商号、居民、作坊统统被赶走迁出,房屋拆除后,重新建起黄颜色的高墙深院——骑兵营地,平头百姓一律不得进入此地区。马车驶进一个宽敞大院,这是荣川拨给他们的营房,滚地雷觉得眼熟,很快想起来“九?一八”事变前,这里是镇上很有名的大车店,如今已改建成备用营房。
“弟兄们没收没管惯啦,”安顿好后,二柜说,“规规矩矩受人家管束,心里一定别扭,过去多少好弟兄惨死日本人刀枪之下。”
“二弟,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没宽绰道可走啊。”滚地雷无可奈何地说,“先把弟兄们从三不管村接进来,暂时接受改编,养精蓄锐,从长计议,然后我们再见机行事。”
“自古兵匪不一家,当兵的对咱都仇恨,小日本更是对头冤家。”二柜大和始终心存疑虑,“荣川会不会假借成立特混骑兵队,诱咱们入圈套,然后关门打瞎子,一举消灭咱绺子。”
二柜大和的话,勾起滚地雷许多辛酸往事。过去岁月里,绺子经常遭当兵的无情追杀……和自己一起入伙的一奶同胞二弟,被日本守备队捕获,剁掉双足,剜去双眼,扔进粪坑活活溺死。
“荣川队长叫你去。”一日军宪兵和翻译官来找滚地雷。
二柜大和实在放心不下,想跟滚地雷一起去,被日本宪兵拦住,他只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