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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当天的下午,县防灾指挥部就召开了视频会议。防灾指挥部是新成立的,县长兼着主任。会议之前,镇长讲了视频的作用,并要求一旦接到县上有关部门要召开视频会议通知,需要参加的人员必须到场,按规定至少三人,包含一名副职以上的乡镇领导。还讲了视频不同于看电视,参加会议的人能看到县上做指示的领导,县上做指示的领导也同时能看到参加会议的人。县西的双柳镇曾经发生过因视频时办公室两个干部在沙发上亲嘴事件,镇书记和镇长双双被处分。镇长这么一说,大家倒紧张了。马副镇长说:这是监控了么!咱都带上笔和本子,认真听,认真做记录,不要交头接耳,不要打瞌睡,不要窝倦在椅子上。带灯说:也别手在怀里乱挠!带灯在说戏谑话,但大家倒没人发笑,马副镇长还说:虱子再咬,都不准捉!
防灾指挥部通报旱灾状况:面积非常大,波及了全省十二个县,现南部的三台县、双流县麦子全部干枯,西北边的合洛县发生大火,烧毁了一千三百多亩山林,西边的大矿区一带,因开矿遗弃的废洞多,干旱后水位极度下降,河水断流,水库没水,田地无法灌溉,连人畜吃水都相当困难。而本县旱情目前相比于别的县还能好些,但天气预报近期仍没有下雨的迹象,需要及早查泉井、涝池、河道、水库蓄水情况,以防再继续干旱下去人畜用水断绝。另外,各乡镇要有山林防火员,建立观察站,筹备好人力物力,一旦发生火灾及时扑灭。并要求能灌溉的加紧灌溉,如无法灌溉的只要能下种,春苞谷尽快下种。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为了防止离开会场上厕所,谁也没有喝茶水,会议刚一完,翟干事邢干事就跑到水池的水龙头下喝了一气,说:真是抗旱哩,喉咙都冒烟了。
给元天亮的信
闻着柏树和药草的气味,沿那贴在山腰五里多直直的山道,风送来阳光,合起我能晕晕乎乎踩着思恋你的旋律往前走。我是来检查旱情的,却总想你回来了我要带你到这里走走,只要不怕牛虻,不怕蛇,肯把野花野草编成了圈儿戴在头上,如果你累了,我背你走。这条直路到大药树下分叉处就落下去沟脑洼地,两边的桔梗差不多长到我的腿弯。往年雨水好,桔梗就能长到我的肩头,开花像张开的五指,浅紫的菱瓣显得简朴而大气,那苍桑的山蔓从根到梢挂满小灯笼花,像是走了几千里夜路到我眼前,一簇簇血参的老叶,花成小脚形,甜甜的味儿,有着矜持和神秘。还有,一年才发一个头的黄芪成把成把地生长,花繁星点点有些琐碎和唠叨。这些山中珍品,我曾让十指挖出血,对药的尊重是缘于我对重病不医早已过世的父亲的回忆和忏悔,所以我跟陈大夫学中医,想用山中的奇苦之草来疗救那些山里人的苦痛。现在,天旱得这些药草都萎靡不振地侧卧了。我看见了苦李子树,也听到了有人在唱那关于苦李子树的歌。我在你的书上最初读到这首歌词,我以为是你杜撰的,没想到这么深的大山里竟真的有人在唱,唱声在崖壁上撞来撞去,最后在沟谷里幽然消失。可我并没有激动,看着苦李子树又听到了苦李子树歌我就像被艰难摇上井的辘轳,咯噔咯噔绞出心头的悲伤。山里人实在太苦了,甚至那些纠缠不清的令你烦透了的上访者,可当你听着他们哭诉的事情是那些小利小益,为着微不足道而铤而走险,再看看他们粗糙的双手和脚上的草鞋,你的骨髓里都是哀伤和无奈。
今天把你以朋友、老师、亲爱的人的感觉说说话,我觉得女人在处世也是以心灵的满足踏实为最终目的。我曾以去镇政府工作轻闲霸道而得意过,以丈夫有一技之长能挣钱而得意过,更以我认识了你如同天门中开我进入了另一个辉煌的世界,觉得我在世上完成了自己的宿命。然而命运还想把我再转些年所以我还要想想我能干些啥?看你的书,你对文学和社会的关怀关爱让我心慌眼花,我是个啥人,不耐心读书,不定睛社会,无怪乎养殖业少见养鸟,我是个鸟吧,虽然有自然的羽毛有细致的丝肉但没有多大用处,活该在这山野怪石上跳跃自生自灭。
啊,我瞧见了就在小路边长着了三根麦子,所有的麦子还没有扬花吐蕊,这三根麦子却早早成熟了,结着穗子。三根麦子长在了小路边,一定是山民去播种麦子时将三颗种子遗漏在这里,使它们有了辛苦成长成熟而无人收获归仓的窘迫。
你是知道的,农民的一生最大的事情就是盖房子,男人们盖了房子就要娶妻生子,标志着成家立业的成就和光荣。而女人们一生则完全像是整个盖房筑家的过程,一直是过程,一直在建造,建造了房子做什么呢?等人。
南胜沟村旱得没水吃
南胜沟村其实并不在镇街南边,偏西南,顺一条沟一直到沟脑。南胜沟村原来人家居住就分散,每户门前或者屋后也都有泉的,但泉水细弱,仅够做饭、洗衣、喂牛养猪。天旱得久了,泉就干了,吃水得挑了桶翻过山梁到背面沟底去担。山梁的背面就是东岔沟村。南胜沟村不同于东岔沟村,东岔沟村女人多,因为男人大多患了矽肺病,需要在家伺候,而南胜沟村的女人少,一打问,没有一个不是为情所累的,有的是姑娘,有的是已经有了孩子,都出外打工去了。带灯说:唉,背上贴了邮票走四方。
和村长交谈,村长说倒还有一处水源,就在西边的峡谷里,峡谷太深太陡,人是没办法汲用的。带灯说:能不能用抽水机?村长说:能是能,哪儿有抽水机?带灯说:村委会有多少钱?村长说:有屁哩,前年退耕还林款我没有发,就是想留下来以备村里有了紧急事,十八户联名上访告我,你知道这钱就全发了。带灯当然知道那次上访,说:是你想留下给村里的?!村长支吾了一阵不吭声了。带灯提议让各家各户集资买一台抽水机,可和村长跑了十二户,都不愿意出钱,不是说人穷得都快要炒屁吃呀,哪儿有钱,就是说买抽水机能抽上水吗,抽过这旱天了,这抽水机又咋处置呀?带灯说:那也是村里的一份财产么。他们说:村委会里还有啥财产?!那十二页新做水磨坊的核桃木板呢?那拉电时剩下的电线、梯子和灯泡呢?说要修东涧子的路,存了上百袋水泥,水泥又在哪?连村里那一套闹社火的锣鼓,鼓破了还在,锣都卖了铜!村长说:你说这些干啥?他们说:集资了好过私人呀?!没水喝了也好,都渴着,这也是公平!这一家不肯出钱,自然影响到另一家,也不肯出钱,气得带灯发脾气,但发了脾气还是收不来钱。
从东边梁畔上的那十几户人家下来,带灯就渴得要命,她不忍心去谁家讨水喝,路边的几棵樱桃树还红着,村长说:这是我家的树。抱着树摇,摇下一层樱桃,两人捡着吃。斜旁里有一处房子,一半苫着瓦,一半却盖着石板,住着三口人。一个是老汉子,一个是老婆子,还有一个是傻子,傻子是老汉子的亲弟弟,一生未娶,跟着哥嫂过活,到背面沟底去担水了。老婆子在门口看了半天带灯,问:是城里人吗?带灯说: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镇政府的。老婆子说:哦,政府的,在我家吃饭吧?糁子糊汤面。带灯说:不吃了。老婆子说:我新磨的糁子。带灯说:不吃了。村长说:你光耍嘴!去舀一碗浆水来给政府人败火。老婆子说:要得要得。转身要进屋舀浆水,后山梁就有人担了水过来,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她喊:你往脚下看着!那人回应:噢。村长说:那就是她家的傻兄弟。话未落,傻子便跌了一跤,一个水桶就滚下来,人在山梁上叽吱哇呜叫:石头咬脚哩!老婆子赶紧去拾桶,拾回来了个桶底,哭腔着说:啥造孽的日子吗,吃不到好的,连水都喝不上呀?!
带灯再没等老婆子去舀浆水,顺着漫坡往下走,漫坡路干燥,又有料浆碎石和干羊屎蛋,鞋打滑得走不下来,常常是往下跑几步就要抱住一棵树。村长不好去搀扶她,喊下边的另一簇屋舍里的人:牛二牛二,拿条草绳来!有个光头拿了草绳跑上来,村长让带灯把草绳缠在鞋上,这样就不滑了。牛二却给村长说:根全不行了。带灯也见过那个叫根全的人,豁镰嘴,能把拳头吞进去,爱评说女人,却始终没结婚。带灯说:根全咋不行了?村长说:他高血压,他说他以前的房子后边有个泉,水旺得很,后来坡垮下来壅了房子和泉,他就和人去挖那泉,旧泉没挖出来人却犯了病,晕倒了,再没立起身。带灯说:他年纪并不大呀患高血压?跟着村长就下了漫坡,到了根全家来。
根全是不行了,好几个人就围在炕边落泪。带灯和村长一去,他却又睁开了眼,还说:哟,政府来了,政府有水!带灯说:各家出些钱买个抽水机,咱南胜沟不愁没水的。根全说:不愁,不愁,我要喝。有人赶紧去取桶,桶底还有一碗水,端来了,他突然说:牛二牛二。牛二说:我在哩。他说:我喝口水可能要走呀,你快到东岔沟找我那相好来。说完眼睛一瞪,眼里全是白,没了黑珠子,人就把气咽了。
带灯看着那碗水被人泼到门口,说:一路走好!
向鱼问水
竹子说她做了个梦,梦见路过石桥后村,蹚土很深,脚踩下去,一股子尘土就嚁地蹿上来灌了鞋壳。她远远看见张膏药了,怎么喊张膏药都喊不应,一条小鱼却立在她面前。鱼是河里常见的红花鱼,身上有一道一道粉红色的条纹,她还想:这鱼怎么在这路上?鱼却在对她说:请问哪儿有水呢?她说:我才要问你的你倒问我?!这时她就醒了。
被拦道告状
再一次从南胜沟村回来,抽水机的问题还是没能解决,带灯和竹子的情绪很差,偏偏在南河村口被一伙挡住了要告状。市里县里的领导偶尔下乡视察,会有人当道拦堵,诉说冤情,而带灯十多年了,还从未被人这么纠缠的。竹子当然要起到保镖的作用,叫喊着谁也不许拉扯,带灯主任是女的,光天化日下要耍流氓吗?拦道的人就后退一步,说:我们不动手!却仍然围成一圈,就是不让带灯走。竹子说有啥事到镇政府去谈。他们说:镇政府的门难进,逮住你们了就不让你们走!竹子说:你们村长呢,叫你们村长来!他们说:村长解决不了,是他看到你们了,让我们拦道的。竹子就骂道:这啥王八村长!竹子这么一骂,他们就全骂开了,骂村长就是个王八,谋自己事时跑得比狗都快,村里人被外人欺负了,他就缩头!骂着骂着又骂镇政府,这是啥政府,替老百姓说话哩还是为有钱有势的撑腰的?骂得凶了,唾沫星子乱溅,使劲地拍打自己屁股。拍屁股把屁股上的土拍起来,迷了带灯的眼,带灯转过身去揉眼睛,立即几只手又拽住了带灯,说:不能走!走不了!竹子就急了,喊:谁拽,谁再敢拽!陈艾娃就从村里跑了来,说:要挡就挡当官的,挡着带灯干啥?一个老汉就冲着陈艾娃说:带灯是你啥哩,你向着她说话?陈艾娃说:她是我老伙计!那老汉说:哟,攀上老伙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