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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不想听了村里那些也让心烦的事,我是来让风吹的,看树怎么长看云怎么飘的,所以在了双轮磨村,我谁也不找了,只是转。双轮磨村有一口塘,双轮磨村的人很骄傲,因为以往的春上泡满了椴木皮,泡好了晾个整日头,用碌碡碾了做草鞋的料子用。双轮磨村的草鞋在镇街有名,一双能卖到三元至四元。现在的塘露了底,尽是烂树枝败叶、塑料纸和死了的黑头鱼。曾在一家看那个老婆子剜扣眼儿,缝小领子,手真是巧,但她老说儿媳的不是。我扭了头看场院几个孩子在玩耍,他们单腿儿斗鸡,斗恼了,打起来,各家的大人出来就一边提了自己孩子耳朵往家走,一边骂,骂的是自家孩子,对方听了都知道骂的谁,脸色难看。而我一直在笑,笑着欣赏。村东边的石狮子坏了一只眼。村北头老楸树上的老鸦窝掉下来了。村中间有一个磨子,上磨扇已经磨损得只有三指厚了,磨盘上放了大石头压分量。有媳妇在磨荞麦,笸篮里箩面,手指上的顶针打得箩帮子咣当咣当响。问这磨子多少年载了。她说她不清楚多少年载了,就嘤地一叫,磨道里慢下来的牛就加快步子,牛戴着暗眼。
从双磨村到骆家坎要过一座岭,岭上长年都有云,两个村的人亲戚多,往来就称之为过云。这叫法好听,我也是过云到了骆家坝。走过一片梢树林子,梢树林子里尽是野荆棘和枯蒿,蒿籽发黑,壳子如针,蹚过去就粘满裤腿,像是乱箭要把你射死。还有蚂蚱在脚面上溅,有蛇忽地爬过,还有什么鸟的兽的怪叫,总觉得鬼就在石头上站着,那石槽里卧着的云里住了妖魔。一拐进了村头听见了青蛙叫,心里才踏实了。有老鼠就有人家,有青蛙就有村子,青蛙声能给人壮胆。我当然知道山里人的农具,但我在骆家坝村见到了更多我不知道的农具:栲木扁担,两通叉,桐木蒸米桶,竹笊篱,青木搭柱,吹火筒,火钳,木戳瓢,五升斗,饸饹床子,牙子镢,糍粑石臼,尿勺罐子,拧绳拐子,窝醋木瓮。这些你可能忘了吧,我一提说你应该还记得。有四堵石头垒起的墙,里边是一个庙,庙全坍了,草丛中只有几块石板,石板上的香炉里还插着香。一个老汉告诉说村里昨天在那里祈雨,香还要点三天,点香的三天里讨饭的乞丐和坐月子的妇女不让去,会污了神灵。石墙边长着一棵软枣树,叶子被捋去捣糊做了凉粉了,光秃秃的,一只猫在树身上磨爪子,树发出难听的声。我在一家里喝水,儿子和媳妇都不在,只有个老婆子和她的小孙女。小孙女不愿意到她跟前去,她一拉就哭。我问她多大了。她说九十二啦。我说身子还硬朗呀!她说不行了,土壅到脖子了。我说这话不要说她说你看看么,娃娃都拉不到怀里了,娃娃不喜欢到怀里来那就是快死的人了么。我赶紧把小孙女抱到她怀里,就离开了。在村口,一只狗把我咬了,从院门里跑出来的妇女说:快看看衣服破了没?我的裤子破了,她说:那肉就没事的。狗咬人,衣服破了说明肉没事,真的咬到肉,衣服倒是好的。
我给你说这些,我都觉得我琐碎而泼烦。以前看见过一句古话,说:神不在,如偷窃。我现在对日子在偷在窃吗?
山坡上有一簇土坟
带灯和竹子去锦布峪村,走到半路的一处沟岔里,看见坡上有一簇坟堆,坟堆小小的,但整个坡上没有树,就显得刺眼。正是中午,太阳白花花的,没发现有蜂,蜂声却嗡嗡响,沟岔里很静。
带灯说:瞧见那些坟堆了吗,那肯定是一个家族的,人说生有时死有地,他们埋在这里,应该说坟地就是幽灵出没的穴位。他们先后从这里冒出来成形为人,做了一场人后,又一个接一个归之于此。
竹子说:那不一定吧,埋在樱镇的都是樱镇的幽灵,那也有外地人嫁过来死了埋在这里的,也有樱镇人离开了樱镇在市里省里工作,那死了不一定就埋回来。
带灯说:能埋在这里的外地人那是从这里出去的幽灵么,生在这里而不埋在这里,就是远方的幽灵跑了来的。
竹子说:那元天亮呢,他肯定将来在城里火化的,他能不是樱镇的?
带灯说:元天亮肯定是这里的幽灵,他就是火化了,骨灰肯定要埋回来的,我有这预感。
竹子说:那咱们呢,咱如果死了埋在这里。
带灯说:你说不来,我可能就在乡政府干到死了,死了还能埋到哪儿去?我恐怕本来就是这里的幽灵,只是还不知道是从哪个穴位里冒出来的一股地气。
和马连翘打架
遇见了在镇街卖杂货的刘慧芹,带灯问最近没回红堡子村?刘慧芹说她没回去,她一回去儿子在镇街学校里就偷懒,但她过几天了还是要回去打核桃的。还问带灯有时间的话,跟她一块去,装一袋子核桃。
带灯以前去红堡子村,也正是打核桃的季节,山沟里流着洗核桃的黑水,水中到处是水边树上落下的核桃,家家院子晒着核桃,人人和你说话都是口里说着手上不误退核桃青皮。红堡子村是樱镇产核桃最多的地方,那里木耳香菇不多,石碴地也不宜种烟叶,卖核桃是主要的经济收入。但红堡子村人口兴旺,村落零乱,独家独院的常有四世同堂,又是生活再困难,永远的义举是全心全意地供养最小一辈出人头地,而不惜贡献家产和老命。所以红堡子村的孩子在镇街学校寄读的多,刘慧芹的儿子早上起不来,起来了迷糊着眼去学校慢得能踏死蚂蚁,刘慧芹总要拿个扫炕笤帚在后边撵。
刘慧芹说:主任,我几时把我儿领到你那儿去,你和竹子给他教育教育,学好了将来也能当个镇干部么。竹子说:当啥都不要当镇干部!刘慧芹说:镇干部贵气呀!竹子说:咋个贵气?刘慧芹说:我就要看看你和主任的样子。竹子说:啥样子?刘慧芹说:这我又说不清,瞧你们穿的多好看。带灯就不吭气,嘿嘿地笑。
三个人正说话,街上就过来了朱志茂老两口。老两口并排走,共同提着一个笼筐,一摇一晃,摇摇晃晃。笼筐里是几十颗带青皮的核桃。竹子悄声说:咦,老两口在一搭过日子了?老两口一个在说:你慢点。另一个在说:你也慢点。带灯觉得老人举止感人,说:再不让老两口在一搭,那就造孽了。
但是,话还没说毕,斜对面卖寿衣纸扎店里冲出来了马连翘,她对着她婆婆尖锐地说:哎,哎!老婆子抬头见是儿媳,说句:碰上了!手一松,笼筐倾斜,把老汉子拖得打了个趔趄,七八颗青皮核桃在地上滚。马连翘说:叫你哩!老婆子说:噢。马连翘说:你又去老二家了?谁让你去他家,你就恁缺不了老汉?!老婆子说:不是我去老二家,是你爹想吃核桃,给我捎话,我领他去后坡里摘了咱些核桃。马连翘说:那是老二家的核桃吗,他跟着老二过活凭啥吃我家的核桃?老婆子说:分家的时候核桃树分给你了么。马连翘说:你给他摘核桃,还把家里什么给他了?老汉子说:我不吃,不吃了!把核桃笼筐放下,颤颤巍巍就走。马连翘就过来拿了笼筐。
带灯便过去说:马连翘你太过分了,把核桃放下!马连翘说:我爹跟着老二,我娘给他吃什么核桃?带灯说:你还知道把他们叫爹叫娘呀?!核桃是我让他们去摘的!马连翘说:你让摘的,你镇政府人能管了催粮催款刮宫流产,还管到我家的树呀?带灯说:我就管了!上前夺核桃笼筐。马连翘抱住笼筐不放,两人就推推搡搡。带灯没马连翘力气大,但带灯手快,后来是马连翘打她一下,她把马连翘打两下,马连翘抓了她的脖子脸,她手伸到马连翘怀里拧,恨得得地拧了一把。竹子赶忙跑去拉架,她抱住了马连翘,把两个胳膊和身子全抱住,带灯趁机在马连翘胳肘窝里连戳了两拳,将核桃笼筐夺了下来。马连翘骂竹子:你这是拉架吗,你把我抱住让她打?!竹子说:你这没良心的,我拉架你还怨我,不拉了,让打去!马连翘踢过来一脚,没想脚被带灯捉住,往前一拥,马连翘倒在地上。马连翘倒在地上不起来,喊:打人了!镇政府人打人了!带灯说:我就打了,打你这个不孝顺的!还往前扑。马连翘翻身就跑,跑进了不远处的肉铺里。
竹子说:她去搬元黑眼了!
旁边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嘁嘁咻咻着马连翘还能有人惹得下,带灯看起来那么文静漂亮的人还会打架,出手竟那么麻利!这阵都拿眼睛往肉铺子里瞅,说:搬元黑眼了?还真搬元黑眼了?!
竹子立即从地上捡了半块砖提在手里,又觉得不了,把砖扔了,给旁边刘慧芹叽咕着让去把元黑眼的婆娘喊来,然后就拍着手上的土,大声说:行么,搬谁都行,让他元黑眼出来!
但元黑眼没有出来,肉铺的后院里一阵一阵猪被杀的嘶叫声。
思想工作
第二天,镇政府给职工发当月补贴,还没等带灯、竹子去领,刘秀珍跑来说:怎么停发你两个的补贴?竹子当下火了,问为什么停发我们的补贴,带灯制止了她,问刘秀珍怎么回事,刘秀珍说是你们身为政府工作人员,当街竟然和群众打架,有损了镇政府的形象。带灯噢了一下,她没有去领补贴,也没有去寻领导,让竹子去采些指甲花束,在蒜窝子里捣呀捣呀,捣成了泥,两人就把花泥敷在指甲上。
肯定是有领导要来的,果然镇长就来了,镇长说他是来做思想工作的。
镇长说:你俩好像不服气?带灯说:把我们卖了还要我们帮着数钱是不是?镇长说:但你们是打了架了呀!带灯说:是打了架,这是我到樱镇以来打的第二架。第一架是为修路占地,别人围攻你,我去和一些人推搡过,竹子也是被人唾了一脸。镇长说:不说上次事。带灯说:这次马连翘不行孝道,欺负老人,该不该教训她?何况她先动手,你瞧我这脖子!镇长说:谁都知道马连翘不是好货,可你是什么身份,你一百个理一出手就没一个理了,人家元黑眼来找书记……带灯说:他元黑眼还有脸寻书记?书记怎不问问他元黑眼凭什么来给马连翘说话?镇长说:好姐哩,别再惹事,悄悄的。书记发了火,要给你们处分,还是我从中通融了,才取消了你们的补贴。这一月没补贴了,我会想办法以后在别的方面给你们再补回来。带灯说:我稀罕你补?你走吧,我不要你来做思想工作,这一月没补贴我饿不下,就是把工资全扣了我也活得下去!镇长说:你原先不是这脾气么,现在咋成了这样?竹子说:啥环境么,还不允许人有脾气?镇长说:你少插嘴,要不是你也搅和,事情能闹这一步?竹子不吭气了,带灯还在敷她的指甲花泥。镇长说:你去给书记做个检讨,这事就妥妥过去了,他讲究有人给他说软话。带灯说:我是孩子呀,被大人打了还要给大人说打我是为了我好,是不是?我不去!她不顾手上的花泥倒在床上,一拉被单盖了头。竹子说:你睡呀?哦,那我把窗帘拉上。镇长瞪了一眼竹子就退出了门。
去买衣服
带灯和竹子被取消了当月的补贴,大院里的人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