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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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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霞山仍然很平常的口气说,兄弟,你说你最近去过羊圈没有?

没有呀。我没去过羊圈呀。

许霞山看着史万富的脸,他想看史万富的神情有啥变化。但史万富的脏脸呈现出的是茫然和惊讶。那表情像是在说,我去羊圈干啥去?于是他又问了一句:

你真没去过?

真没去过。

许霞山想,对方是有思想准备的,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于是他脸一绷,提高嗓门说:

说实话,你跟我说实话。

实话,我说的是实话!就是没去过。许哥,你这是干什么,你问我去没去过羊圈干什么?

史万富对他说话的口气变化有点不解的样子。他却仍然板着脸说:

没去过,你真没去过?那我再问你,昨天你在食堂的灶上煮啥了?

史万富脸色陡然一变,说话的嗓音都有点变:你问这事干什么?

我问这事干什么?兄弟,你给我说实话吧,你煮的啥?是不是羊肉?

史万富眨了几下眼睛,抿了抿干巴的嘴唇说,是羊肉。

你哪来的羊肉?

你问这事干什么?我哪来的羊肉,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霞山看他回避关键问题,便觉得自己打中了要害,就以更严厉的口气说,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这要你自己说,还要我提醒你吗?

史万富不说话了。他似乎在思考。

许霞山说,说呀,你的羊肉是哪来的?

史万富咧了咧嘴,说:许哥,我们弟兄关系不错,我搞了些羊肉吃,你怎么这样的态度?

许霞山说,是呀,关系不错,我们的关系是不错,可是你也不能害我呀。

史万富脸上出现惊愕的神情:许哥,这话从哪里说起?我怎么害你了?

许霞山说,不要装了,不要装样子了!

史万富很真诚的口气说,我怎么装样子了,我装什么样子了?

许霞山勃然大怒:史万富,你就是装样子!你进了羊圈,把我放的羊偷了。你煮着吃肉去了,叫干部们整我!

史万富更为惊讶:许哥,你的羊丢了?

许霞山痛心地说,你看,你现在还装下的不知道!

史万富非常真诚的神情,痛心疾首的口气说,许哥,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没装,我一点也没装假。我是吃羊肉了,但我没偷羊圈的羊,真的没偷呀!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羊叫人偷了的事!

许霞山斜着眼睛看他,变得很冷静的有点嘲讽的口吻说,没偷我的羊?那你说,你的羊肉是从哪来的?

史万富又一次沉默了,他抿了抿嘴唇,躲开许霞山的眼睛。

许霞山说,说呀,你说呀,你的羊肉是从哪里来的?

他还沉默。

许霞山说,说呀,你怎么不说话呀!你的羊肉从哪里来的!你买来的?换来的?还是有啥人给你送来的?

史万富说,换来的。

在哪里换的?

在黄泥堡公社。

跟谁换的?

跟……

说不出来了吧?你说不出来了吧?你不要骗我。你偷了就偷了,说实话。说了实话,我在领导那里给你说个情,处理也轻些,我也能交待过去……

但是史万富打断他的话说,许哥,我给你说实话吧,我真没偷你的羊。我怎么说你都不信,你叫我怎么说嘛。

说实话,你说实话,我不就信了嘛。

实话就是我没偷你的羊。

看!看!你还是不说实话吧!好吧,你不说就算了,我找干部去,叫干部们来找你。

磨缠良久,史万富就是不承认他偷了羊圈的羊。许霞山无奈,便决定不再与他纠缠了。转身就走。

但是,他蹬蹬地走到前边一排房子时,史万富叫了一声:

许哥,你等一下。

他站住,扭过脸看。史万富走了过来,很艰难的口气说,我跟你说实话吧。

说。

我吃下的不是羊肉!

许霞山一愣:不是羊肉是啥肉?

史万富又闭嘴了。

许霞山有点急眼了:你又哄我了,又不承认了!

史万富说,不是哄你,许哥,我是不好说呀。我吃的是……人肉……

许霞山像是被人在后脑勺上打了一棍子,懵了。良久才说,你说的实话?

史万富说话像是很费力,结结巴巴的:昨天早晨,我到……北边的……大干渠……去了一趟。我拿的……铁锨,把一个人的……腿上……尻蛋子,是尻蛋子……剁了一块……

许霞山不信,他一点不信会有这种事。他说,不可能呀,人都瘦得剩下个骨头架架了,哪里有肉……

史万富说,那个人是我埋下的,前天干部们叫我埋去的,——为这事还给了我一块豆面饼子——我知道他身上有肉。是卫生所的刘大夫嘛。

刘峰山?刘峰山死了吗?

死了。

他怎么死的?

他给他的熟人开病假条,没病的也开。领导知道了,下放到农业队劳动。得了一场感冒,就死了。他一来农场就当医生没受太大苦,身上还有……肉……

许霞山好久没说话,他觉得身上冷,冷彻骨髓。后来他骂了一声你这个畜生,转身走了。史万富在他的身后说,许哥,千万千万,你不要给领导汇报……

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呀!贼偷了羊的第四天早晨,许霞山起床后正要去食堂打饭,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黄干事尖尖的嗓门掺杂其中:白老汉,许霞山在不在房子里?白老汉说,在房子里吧,没看见打饭去。

听见这声音,许霞山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知道该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他把拿在手里的饭盒放在冰冷的炉子上,坐在炕沿上。

脚步已经走到门口了,有人在喊:许霞山,开门!

他的腿有点发软,但他依然站起来,把顶门杠挪开。于是,呼啦啦进来了三四个人。有黄干事,有曹保管——这是个右派,他在农场的职责是保管劳动工具;农场规定,劳教人员收工后要把工具交回保管室集体保管,以防劳教分子图谋不轨——还有一个炊事员。许霞山心里当地响了一下:不就是叫我下大田吗,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莫非要把我捆起来开批斗会,还是要逮捕法办我?这几个人经常在批斗会上捆人!但是令他奇怪的是这几个人进房后并没有捆他,而是把他挤到旁边,黄干事喊了一声搜,几个人就乱翻起来。那个炊事员干这种事已经很熟练了,一听说搜就弯腰把手伸进炕洞里。他不知道炕是点了火的,手烫了一下,呀地叫着抽出手来,一个劲儿甩手。曹保管往四下看看家徒四壁的样子,刷的一下拉开了叠好的被子,又卷起炕上的褥子,看看炕上没什么机关,就一抬腿上了炕,往白杨木的房梁上看了看,把那个装着麦子的口袋拉下来撂在炕上,说,在这儿呢。曹保管是河北人,说话没西北口音。

黄干事把手伸进口袋里捏出一把麦粒来,放在手心看了看,朝着许霞山大声吼:

说,这麦子是哪来的!

许霞山明白了,黄干事是来找赃物的——可能怀疑他用羊换别人的粮食——找着了赃物,不光要把他逐出羊圈,还要捆他。他早就看见了,那个炊事员手里拿着一根麻绳。想到这里,他的心有点踏实了,他说,黄干事,你们这样不问青红皂白搜查我的房子,我到底犯了啥法了?

黄干事凶狠地骂起来:瞎熊,你嘴还硬得很!你的粮食是哪来的?你给我老实交待!

许霞山没吭声,他的大脑急剧地思考,是不是要说实话,说了实话这麦子还保住保不住?反正羊圈是呆不住了,但要争取把粮食保护下来,否则到了大田劳动,几天不就饿垮了!而要保住麦子,必须把它和丢羊的事区别开来。于是他说,黄干事,你先不要问我的麦子是哪里来的,我倒想问问您:你们一进门就搜,把我的麦子拽出来了,是有人揭发我把羊拉出去换了麦子了,还是你们抓住同案犯了?

黄干事略微一怔,大骂起来:你这个驴日下的,你不好好交待,还跟我犟嘴!

许霞山说,我哪敢跟你犟嘴?我是讲这个事情,是你叫我交待麦子是哪来的,你肯定怀疑我里应外合了,拿农场的羊换了麦子了?你光凭怀疑不行呀,你要拿出证据来呀。

此时许霞山的心踏实了一些:麦子是我拾来的,不是偷来的,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出证据来证明我用羊换了麦子,你不能仅凭着怀疑把我捆起来。因此他说话不卑不亢,慢条斯理。但他的态度把黄干事激怒了,黄干事大发雷霆:驴日下的。反了你了,你不好好交待,看我饶了你的!

接着就命令那两个人:拿走,把麦子拿走,这是证据!是赃物!

一听要拿走麦子,许霞山可是急了,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了土布袋子,大哭起来:哎呀呀,你们不能拿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炊事员要拿,他不叫拿,炊事员就抓住袋子从他怀里夺。他硬是抓紧了不撒手。又哭又喊:

不行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先把我杀了吧……

人是有理性的,有思想的,但理性又是有限度的,也是脆弱的。当他受到强烈的刺激,当他的生存遭受威胁而无路可走之时,理性就退居其次了,那原始的不可理喻的本性就奔突而出了!此刻的许霞山就是如此!曹保管和炊事员抓住了他怀里的布袋子,又抢又拉,他就是不放。他又哭又喊,你们把我杀了,你们把我杀了,再把我的麦子拿走……

黄干事哪里见过这样的“犯人”呀,他也愤怒了,厉声吼起来:捆起来,把他捆起来!

但这时的许霞山已经疯了,曹保管和炊事员一人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竟然的一声吼,就挣开了他们的手:

捆我,你们凭啥捆我,我犯了啥王法了?你们把我杀了吧,反正是个死,你们拿枪去,一枪把我打死……

原本冷清寂寞的羊圈,来了人们不常见的黄干事和他领着的身强力壮的曹保管和炊事员,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此刻这小小的牧羊人宿舍里又传出又响又凄厉的哭喊声,哭喊声就惊动了几个在羊圈院子里积肥的人。夹边沟农场原本是个劳改农场,后来改为就业人员农场,为了羁押五七年揪出来的右派,这里原有的几百就业人员被迁移到下河清农场去,只留下了几十名就业人员。右派进场后,这些人就分配到各部门各队给右派们当技术指导,和各队的右派队长带着右派分子们种粮种菜,做各种杂役。现如今右派们躺倒不能劳动了,他们中的一部分就被派到羊圈积肥来了——把一年来堆积在院子里的牛马粪挖开砸碎,准备开春前把粪肥运到地里去。

有七八个就业人员围到许霞山的门前来了,往门里边看。有一个姓曾的,在农业六队当过技术指导,和许霞山熟悉。他看见眼前的一幕,知道许霞山要倒霉了,就挤进房子来了,貌似公允地说,出啥事了?出啥事了?不要哭嘛,不要吼嘛,好好地说,把情况说明白嘛。你的麦子是哪里来的,给黄干事说清楚就行了嘛。不大的个事情嘛,闹哄哄做什么嘛……

黄干事听出了他话里边的意味了,大声训他,走开,滚出去!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姓曾的就业人员不敢出声了,退出房去。黄干事又朝着门外吼,走开,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有个人嘟囔着说,我们看一下。

黄干事说,看啥哩,有啥看的,滚开!干你们的工作去!

事情就这么凑巧,这帮人被黄干事骂得散开了,但他们聚在许霞山门口的情况却被正朝着羊圈走来的梁步云书记看见了。1959年反右倾,夹边沟农场的书记张宏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送到圣地湾农场改造思想去了,劳改局把梁步云调来当书记。这是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人,右派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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