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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木犀吉写来的信不在哩。”
“根本就没写过。从没人特地从外国写信给我哩。”
“可是,假如是香港呢?”
“香港我没去过,也不熟悉。所以,也没有人来过信。”我没再作声。而后把美钞重新装入信封,放进浅底柜。信封正面在工整的罗马字旁边,用从虞世南①学得的一手好字认认真真写上祖父的大名。我心里想,斋木犀吉真不愧是有相当造诣的书法家啊。而后,忽听得祖父在我身后说:
①中国唐朝书法家“小学校长拿来了你的小说,看了一下,那可不是什么好文章啊。”我感到突然,啊,爷爷已经看过我的小说!
“您是说文章不好?是说推荐森鸥外这类文章吧,爷爷?”“是哪些文章且不去管它。读过的文章马上就能忘。俺读过的文章还少吗?过后全都忘了。你的小说坏在凭空想捏造。你没去观察。所以,写不出好东西来。至于你的小说中,哪些出于空想,我早就忘了。和你相比,那位青年说的是他观察到的道理,那才是能观察能思考的人。那样的男子写出文章来,就有些意思了。”
我对斋木犀吉和祖父之间的友情原就有些嫉妒,从而对自己的小说受到轻视感到不平了。这样,我便从刚才放进浅底柜中斋木犀吉的信封中把暂时不用的那些美钞偷偷取出来。
“没有观察力可不行。所以,你写小说不会成功!”祖父继续固执己见,把我否定。我对祖父和斋木犀吉越来越气愤,甚至含泪欲泣了。
虽则峡谷长老有如此不吉利的预言,但结果,从第二年初起,我便开始了小说家新手的生活。大学一毕业,我连工作也不找,随即搬迁到另一间宽敞的公寓房间,每日价写小说。我又获得了一项文学奖,还出版了书。祖父的预言老在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筑起了一只来往飞翔不祥之鸟的窝,但我总也极尽全力,不加理睬。即便是我对斋木犀吉二次会面分手前留下的对我小说的评价,每一回想,就觉得恰如有一团海胆酱卡在咽喉口,可随着斋木犀吉和那个职业流氓集团的中年男子殴斗的情景逐渐淡忘,要不去回忆他对我小说的评论也并非难事。再说文坛上的评论家们,又不像峡谷的长老和斋木犀吉鬼魂二人帮那么样地苛求。总之,对我来说,尽专心致志忙于我的小说家生涯了。我曾参加了文学者旅行团,去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上海会见了毛泽东。这次旅行,途经香港,我也曾和日本新闻社香港分部记者,说起斋木犀吉在香港的冒险经历和《巴枯宁信徒》号的事,据答说事情的真实性要大打折扣。我这才知道那些事是斋木犀吉的假语谎言,心中不免吃惊。
归根到底,我只有一心一意等待着销声匿迹的斋木犀吉的消息,可总是音信全无。在那黄昏时一场恶毒的大格斗之后,斋木犀吉究竟潜伏何处,据我心想,大约无人知晓。这种状态持续了两年,这才有我和斋木犀吉第三次关键性的会面。斋木犀吉托给我的猫在四国的峡谷里优游岁月。每天吞服几片爱表斯①,吃些河鱼,成天和近视的雄犬追逐嬉戏,身躯长得滚圆精壮,颇有几分沉着庄重中年女子那样的威严相。足见为这猫找寄养户的斋木犀吉选中了合适人家。在挪动住处时,我小心谨慎地把他那内装小提琴和夏装的白皮箱带了去,塞在床底下,仔细保管着。皮箱里如有斋木犀吉的伦理研究笔记和卡片,我自然也常受到诱惑,想去偷看,但我总是自己把这样的欲望抑制住。
①Ebios——啤酒酵母的商品名,含各种酵素及维生素,特别是维生素乙。再说,在这一二年间,我写过不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结婚。结婚,而后生两个儿女,二十册自己写的书背地里不断受人指摘,轻度的酒精中毒,死于癌症,结束了这并非天才作家的生涯,这便是我乘坐的这趟车车头所要行经的平稳路线。对一切冒险性的行动全都死了心。
不过,在几个月前,我所写的政治性迫害的小说,却在各方人士的头脑中,繁殖起愤怒的菌种。我的全身无日无夜不沐浴在威胁的电话、来信之类的带攻击性的急风骤雨之中。我孤立了,患了一处多疑症,小说、随笔等全都不去动笔。每天进食六次,从大瓶里像嚼豆子似地吃胃肠药和补剂,蹬自行车兜风,用拉力器、铁哑铃锻炼身体,知识性的工作一项也不搞。我胖敦敦地开始肥壮起来,肌肉逐渐隆起,只是脸色像海蜇般有些青苍,足证我患了多疑症。这一些总像是濒临灭种动物绝望的怠惰生活。
真正看穿我多疑症的真相的是四国深山峡谷终日卧床的祖父。祖父对我的妹妹说了如下的话:
“他已经写了三本书哩。说来在我家一族,既有出外闯荡的血,也有守在家里望着街里的血,可不知这小说家的职业,是由哪种血产生的职业。这一点看来不久就能明白了。”话中带有几分神秘色彩。
此后,他又说,左也好右也好,只要你打算变成了长有羽翼的人,自己也必须准备飞起来这一类越说越像梦呓那样的神秘话,有时说得更难听,说若是能看到他被人杀害,就更易看出他自己究竟继承了哪方面的血了。妹妹因此为我伤心得啜泣起来,但却招致祖父的不满,仿佛有损于他平日的威严似的。
“俺这会儿,还没有死呐。”他大声怒吼起来。
斋木犀吉的归来,救助了我上述的多疑症,并把我引向日常生活的冒险。归来时他还带着一位竟像他亲妹妹似的有叛逆性的小身材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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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部
1
在我二十五岁生日前一月的严寒深夜,从我居住的老式住宅区私铁车站前的派出所,有位警官,蹬着自行车前来我家。他说有个探询我家住处,形迹可疑的青年,现正被扣在所里。他当真是你的友人;抑或实际是哪个恐吓团伙派来的爪牙,要我去所里确认一下。我问:那青年姓甚名谁?警官答说:不,那家伙自报的姓名古怪得很,兴许是假的哩。又说,当然,他并没动蛮,也没口出恶言,极像是个大有悟性、老实巴交的人,唯其如此,才疑心他颇有几分某种团体的狂热信徒的味道。喔,是斋木犀吉。我这么回答,却不料在语调中包含着怀旧的深情。
我跨上自行车匆匆赶去,一看,斋木犀吉脱掉鞋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正在闭目沉思。那模样,和我第二次见到的斋木犀吉相比,实际更类似于初见面那次作为伦理探求者的哲学人物,给人以几分滑稽而且不合时宜的印象。我把他确认之后,先把自行车停放在派出所外,再进入所里,这时,斋木犀吉仍然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羞答答微微睁开他那双小眼睛,注视着我说:“唷,不知你的家在哪块啊,而且这一带的狗繁殖得真够呛吧?”
听话音,这竟像是昨天刚分手的至亲好友的寒暄语。那声响,又如一瓢热水把我多疑症的冰块一下子化解开。我感到斋木犀吉比过去成熟了,老练了。在我们握别后的二年期间,我俩都各以各的方式,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生活。可在犀吉的现实世界里,可能生有不少荆棘。而对于我,情况也复相同。
我向警官们道了谢,领回了斋木犀吉。警官也并没怎么生气。斋木犀吉实际常常作出各种违法的行为,可若一旦和警官见了面,说上话,他便成为一个能在那儿散发出一种独特友情芬香氛围的男子了。对于罪犯来说,这不是至高无上的才干吗?
“从野犬系留所逃跑的狗,像蚊蚋般到处乱窜的时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来召唤我的警官仿佛想对怀疑斋木犀吉一事聊以弥补似地这么说。
我们离开了派出所。当我去敢自行车时,斋木犀吉犹如我在拉动地对空导弹般谨慎小心、眼上眼下地远望着我。“这儿的街上人,不论谁,都有自行车。是赶时髦吧?”“水果铺、酒店全都聚在车站边,购物不方便啊。”我以实际生活作答,脸上红着。
“还不是赶时髦!”斋木犀吉面带愁容,这么断言。
时间已到深夜,维有车站前的食品店,仍像夏日白天的海滨沙滩,灯火通明。因为店主人受到这一成见的支配:“只要光线一暗,狗子便会前来叼衔罐头之类。很可能这是在野犬系留所逃逸很多狗子时代留下的心理上的创伤吧。
“想去买酒来喝哩。你喝威士忌,行吗?”我对嘴上叼着卷烟(不是他在电影中抽的由佛吉尼亚烟叶制成的金菲力克,看来像是寻常一般的卷烟)正在点火的斋木犀吉说。他已不再使用唐希尔公司的银色打火机了。可能已经丢失,也可能难以从上衣口袋乱七八糟的什物中找到吧。当斋木犀吉的大脸膛凑向火柴火白色的磷光时,从他嘴唇的右角直到下颚,鲜明地浮现出一条新的伤痕。那是我在他脸上第一次见到的伤痕。我的心头不免一震。斋木犀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洋洋得意,用他那睡眼惺忪的小眼睛,回看我一眼,无所谓似地这么说:
“喔,来瓶苏格兰(威士忌)吧?穷得要命哩,我也好,我老婆也好,肝脏都不好,想喝上等酒哩。”
“老婆?”
“哎,在那边雪铁龙里等着呐。说不定正睡着呢。”
斋木犀吉无限深情地说。这使我加倍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斋木犀吉说起跟自己有牵涉的女子,从未使用过如此爱怜的口吻。即使对那位倒运的砒霜爱好者也不例外。犀吉用燃着的卷烟指向车站前药铺门前邮筒边夹在几辆出租车中间停着的大型车。雪铁龙车内漆黑一片,谁也看不到。兴许她正蜷缩着横躺在座位之上吧。我正想就各式问题向斋木犀吉问个究竟,可一转念,又决意把那种既费时间又费力的作业暂且缓办,摇下头走向食品店。先买一瓶苏格兰,另外虽没有准目标,说不定是担心斋木犀吉的妻肚子里闹着饥荒在车子里睡大觉吧,就为她买了几样火腿、洋葱、莴苣和点心。这时,斋木犀吉在旁不帮一点忙,只得意地冷笑,看着我买这买那,看着我把这些装进自行车兜。这样,我一方面感到无可奈何,同时又想到在斋木犀吉那张冷漠无情的脸面上,也曾有过焦躁、委屈时的忿恨、受威协时的感觉,而当这一些含含糊糊归于消解之后,又有一种友善之感:以上这一些,在此一瞬间,在我的脑际翻滚。但是,我那时确实为斋木犀吉的归来十分欣喜,自己也确实从日复一日的多疑症里得到了解脱。而且又确实因为他携妻归来才使我特别的兴奋昂扬。为此,我才采购了这么多的食品。
我和斋木犀吉把自行车夹在两人间,推着它穿过大马路,走向雪铁龙。车子的引擎仍然在开动,犹如一匹弱兽在发颤;
车门最前排的三角窗是破碎的。
“怎么?让引擎开动着,当暖气用?”
“车钥匙没有唷。引擎也好,车门也好,都是临时捡来的车上的货色。”斋木犀吉若无其事地说。
我的心头又是一惊,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回头看看派出所。其中一名警官向着我点头招呼。我也深深地低下头回了一礼。若不是警官们腾出派出所的一张坐椅,让斋木犀吉有时间作伦理的冥想,倒决定去调查他和他妻子开来的大型雪铁龙,那末,斋木犀吉无疑将立刻被逮捕了。既然怀疑到斋木犀吉是阴谋的暗杀者,可对这辆雪铁龙反而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