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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儿说:“姑娘嘛,都那样。”
“一样啥呀?”凤香说:“我当姑娘时也没有那样‘俏巴’过。哼,谁不是爹娘生的身子呀?洗得再干净,肚里盛的又不是洗衣粉。”
莹儿笑笑,嘴上没说啥,心里却在数落凤香:洗有啥不好?爱干净就让她爱去。谁像你,整天在垢痂窝里滚……你那还是个家吗?是个猪窝。气味难闻不说,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当然,小姑子爱干净,倒显得你更脏了。难怪呢……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18)
身后传来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凤香知道是月儿追上来了,便努努嘴,不说了。月儿叫:“莹儿,走慢些成不成?你是怕饭叫人吃了?还是咋的?”莹儿笑盈盈站住了。凤香鼻腔里哼一声,呜呜闪电地走了。
月儿上来,亲昵地揽住莹儿的肩,在她脸上亲一口,说:“真羡慕你,咋晒也晒不黑,不像我,唉……你说,这日子有个啥过头呢?一天价黄天背个老日头。”
“不是挺好吗?活人嘛,就这样。你想咋活呢?”莹儿仿佛有些奇怪月儿的唉声叹气似的。是的,此刻,她真觉得这日子真好。天好,地好,太阳好,风儿好。尤其是今天,她的心中激荡着一泓温水。天地间啥都喜盈盈地对着她笑。女人是最容易健忘的,眼前的稍许幸福,就可以冲淡过去的所有不快。何况,莹儿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幸福漩涡里,她自然也忘了以前她也发过类似的感叹。
“好个啥呀?莹儿姐,你不是也念过书吗?……哟,你还是花儿仙子呢。你真愿意这样死不死,活不活的?唉,农民有啥当头。”
莹儿笑笑:“你呀,你想咋活呢?许多人不就这么活吗?没治的。月儿,你不是学过物理吗?这就是一种惯性,力量很大的。你随上走,没事;你逆着走,会头破血流的。人都这么活,你也这么活,不就对了……其实,有时想想,当农民也挺好的,看星星,望月亮的。不好吗?……”
“我才不呢。谁像你……你多好呀,咋看都像个城里人。要是生在大城市,早成红歌星了。……我要有你那么好的嗓子,早去闯世界了。你为啥……换……那个亲?”
“爹妈要我换。再说,哥岁数大了,没人给个媳妇,总不能眼睁睁……叫他打光棍……对不?”
“你没争呀嚷的?”
“争嚷啥呀。爹妈也是没治了才那样的。其实,他们心里更难受。妈老说,辱没了我。一见我,总嚎天扯泪的,还得我给下话呢……有时,人活着,也得想想别人,对不?”
“可惜呀。莹儿姐,你不想想,一辈子呀。”
“其实,很快的。一辈子,一眨眼,也就过去了。”莹儿眯了眼,不易察觉地叹口气。这个话题令她不快。这是一个她不愿触摸的痛处。她的心上有了一层乌蒙蒙的纱。但她马上想到了灵官,心随之鲜活了。“真的。很快的,一眨眼。”
月儿叹口气:“我做不到的。死也做不到的,真的。妈叫我也给白狗……换……我死也不。”
“白狗?不是还小吗?再说,他灵俐着呢,又不是娶不上。愁啥呢?”
“可哪有钱?娶大嫂就拉了一屁股债。二嫂也是。再说,白狗不学好。一提,谁都摇头——就算有人给,借都没处借钱去。一般人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借人的?双福倒有,可笑笑,又不给你。”
莹儿听了这些本不该是妙龄少女口中吐出的话,心随之黯了,轻叹一口气。“谁家不是呢?”她说。
“真的。”月儿说:“二哥连超生罚款都交不上。他又闹着分家呢。爹说分也好,分了,咋罚咋罚去……不提它了,烦死了……哎,问你个事儿。”说着,她凑上前来,指指灵官背影,悄声问:“那个书呆子,真不念书了?”
莹儿哼一声。她望望月儿,很奇怪她为啥问这个问题。
“这下,叫他牛。牛啥哩?不就多念了几年书吗?哼,念的书多,生的蛆多……这下,跌下来了,我还以为他飞上天呢。”月儿似笑非笑地说。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19)
莹儿嗔道:“你咋能这样说话?笑声是望不得的。”
月儿撇撇嘴:“我也知道笑声望不得。可他的笑声我偏要望。眼睛长天上去了。也有今天?这下,看他牛。”
莹儿皱皱眉头:“不和你说了。”
“哟--”月儿笑了。“你急啥?又没挖你的护心油。你急啥?”
莹儿沉了脸:“我可真气啦——你再说。”
月儿见莹儿真像生了气,便吐吐舌头,住了口。莹儿想:“谁说没挖护心油呢?她……哪里……知道呀。”想到那个场面,她幸福地笑笑,又轻声地唱起来:
上地里种的糜穗儿,
下地里种的豆儿。
大路上下来一对儿,
一个是我的肉儿。
青石头崖上的鸳鸯楼,
手攀住栏干(者)点头。
阿哥是我的护心油,
你一捞扯就难受……
(12)
“黄犟子”丢了。
一进家门,灵官便知道了这件事。
老顺拧个眉头颠个脸,猴酥酥蹲在炕沿上抽闷烟。烟一股子一股子往上冒。烟蛋儿一个一个往下落。一看那阵势,灵官就知道今天准没好事。他知道爹的脾气,提起箩儿斗动弹。鹰一丢,他就能把肠肠肚肚拐拐角角里的牢骚也翻腾出来,来一次大的发泄。
猛子却不识好歹,一见灵官进门,便唾沫渣子乱迸起来:“嘿,你说气人不气人。谁知道兔子又往林子里跑呢?日他妈,鹰就追,哗——,一进林子,就再也没见过那毛虫的影儿。日他妈。”
灵官担心地望望爹,见他咂一口烟,白一眼猛子,鼻头一耸一耸的,知道他快发作了。果然,猛子的最后一个“日他妈”刚一落地,老顺就吼了出来:“你个驴日的,嘴里放干净点。‘日他妈’啥哩?你日谁的妈?日兔子?还是日鹰?”
猛子嗓子里咯噔一声,卡壳似的住了口,脸上飞动的表情僵了,半晌,转转眼珠,望望老顺,望望灵官,又望望莹儿,尴尬一阵,才嘀咕道:“又不是我自个儿放的。你说放,我才放的。我本来就想,这孽畜,可别钻林子。想说,没敢说。果然。嘿,要是我,才不叫放鹰。明摆的,旁边有个林子。人家兔子又没叫苏合丸吃苕。不往里钻,难道乖乖躺下挨鹰的爪子?”说到后来,猛子的唾沫渣子又迸起来了,全不顾老顺脸上已布满乌云,就要打雷了。
老顺吼道:“我把你个驴日的。你啥都是早知道。你既然知道它进林子,你放鹰干啥?放鹰干啥?好,你放了,你寻去。寻去!寻不着,老子今天饶不了你。”
猛子也带了气:“饶不了,你还吃了我?鹰又不是我的儿子,我叫它走东,它不敢走西。是我叫它跑的?你凭啥骂我?一张嘴就驴日的驴日的。我倒要问问妈,我是哪个驴日的?”
“你犟嘴,驴撵的。”老顺把烟锅一扔,跳下炕,脱下一只鞋,扑向猛子。灵官挡住猛子。莹儿撕猛子一把,示意他避一下。
“就不出去。看他吃了我。”猛子的脸憋得紫红,一脸横气,豁出去似的叫:“你不喊放,我放哩吗?啊?!啥都你有理了?你吃人哩?你有本事把我囫囵吃上扁扒下来。”
“驴日的,驴日的。”老顺圆睁了眼,一扑一张的。有了灵官的拦挡,他尽可以把自己的父亲威风演得淋漓尽致。“翎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是不是?”他吼叫着,把手中的鞋扔了出去。
鞋重重地击在门上。猛子拾了,一扬手,鞋子飞上了房。“你还吃人哩?你还吃人哩?”猛子叫着,底气却显然泄了许多。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20)
灵官妈舞两个面手进来了:“干啥?干啥?你们爷父俩还像个人吗?老子不像老子,儿子不像儿子。一个毛虫,丢了就丢了,有啥了不起?还杀仗哩,是不是?灵官,取那个切刀来,叫他杀。杀了我们娘儿们叫他一个人活去。”
老顺骂道:“就是你这个祸惯的。小小儿老子一说,你就拦挡。看,这会咋了?他倒成老子了。”
灵官说:“爹,少说两句行不行?不就一个鹰吗?再驯一个不就得了?”
“屁。”老顺吼道:“这不是鹰的事。啊?!那是个小事。啊?!他欺负老子是大事。啊?!你把老子的鞋扔到房上,你还算个人吗?”
莹儿掩口一笑。灵官妈也笑了。灵官忍住不笑,说:“那有啥?我上去给你拾下来,不就对了?”
“拾下来?拾下来就行了?啊?!你以为老子的鞋那么好扔?啊?!无法无天了?啊?!你以为拾下来就行了?啊?!”
“那还要怎样?”灵官笑问。
“啊?!怎样?还得给老子穿上!”
莹儿忍俊不禁,捂了嘴,笑出声来。
猛子嘀咕道:“又不是我脱的,凭啥给你穿?”灵官捣了他一下,说:“行,行,行,给你穿上不就得了。”老顺这才又坐在炕沿上,取了烟锅,啪啪地抽。
灵官上了房,拣了鞋,下来,给父亲穿了。
老顺倒不在乎谁穿的,只板了脸,一股子一股子冒烟。冒一阵,却笑出声来:“真没见过这号驴撵的,扔老子的鞋。”
灵官这才和妈一起大笑起来。莹儿捧着肚子直哎哟。猛子晃晃脑袋,蹲在门坎上,板了几次脸,最终还是笑出声来。
吃过午饭,老顺、灵官、猛子三人到周围村子去找鹰,都说没见,也就罢了。老顺遂将心思放到“青寡妇”身上。夜里,又给它喂了个毛轴轴子扯“痰”。
(13)
灵官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晚饭后,憨头又去井上值夜。猛子则叫出灵官,低声要他在早五更把庄门打开。他说要去挖牌,并要他无论如何要瞒住爹妈。灵官答应了他。进书房时,莹儿出门,狠狠望他一眼,便回到自己的小屋。灵官听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心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
电视完了,爹妈睡了,灵官回到了北书房。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叫“书房”的房间大得邪乎,并有种异乎寻常的冷清。事实上屋里的温度还可以。深秋的夜间虽冷,但妈已经填了热炕,散于空间的热气足以给房间以热乎的感觉。灵官感到的是心理上的冷清。这是空荡荡孤零零难耐的冷清。
灵官想到了憨头。“他仿佛在躲避什么。”他想,“也许不是躲避,而是……”而是什么呢?他想不出那个词儿,只觉得憨头那双抑郁的眼睛在盯着他。他的思维虽不清晰,但却分明感到了默契。他不敢正视这默契。这使他感到羞愧,感到有种被人扒光衣服的那种赤裸的难堪。他的感情因之而冷却了。
西书房里传来爹闷雷一样的鼾声。漫长的日子里,灵官已习惯了这鼾声,此刻却觉得它那么刺耳。它仿佛在一声声提醒他:爹睡着了,妈睡着了,天睡着了,地睡着了,院里的一切都睡着了。除了他,也许,还有那个叫莹儿的女人。
“她在想什么呢?”莹儿那双哀婉清澈的眼睛又在他眼前出现了。她肯定没睡。肯定的。灵官能读懂她书房门口的那一瞥。他想到了《西厢记》中的那句唱词:“怎当她临去时秋波那一转。”他想,“秋波”这个词,真是妙极了。莹儿那双眼睛,除了“秋波”二字,真没个能替代的词呢。她在想些什么呢?她在等我吗?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21)
想到莹儿,灵官的心又动荡起来。真不知怎样去接近她。她仿佛不是个实体,而是一团气,一团虚虚幻幻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