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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抱住了他。
他一直闹不清楚自己的病究竟是何时得的?一触到那个滚烫的身子,他就虚脱了。仿佛体内的血已经沸腾激荡到了极点,一挨她的身子,就崩溃而出。那真是崩溃。他的激情、他的快乐、以至他的自信都随这一次崩溃而全面崩溃了。他浑身是汗,口干似烤。听到她不堪重负的喘息后,他觉得连挪身子的气力都没有了。
天呀。他记得自己叫了一声。
他就这样彻底地崩溃了。他无法占领他应该占领的那块土地。无论有多少激情,他都无法。渐渐地,连激情都没了。
他一直在探究自己的病因,但一直不得要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岁数大了;又怀疑是不是那夜太急了;但他认为最大的可能是在十年前的某个夏天在大沙河救一个落水的丫头时得的。他记得他浑身是汗。跳进冰冷的水里时,他觉得体内钻进了许多东西。最明显的是脚心里有条冰冰的虫子一直钻到腰里。他从此感到腰疼,尿憋,发冷。这症状,好像没有彻底消失。
第十五章(5)
一滴眼泪不知何时滚出眼角,滚下眼脸。憨头感到一阵清凉。他努力不去想那些事。天很蓝,蓝出一种旷达深邃,空荡荡的高。云在奔驰,很急,象渴极了奔向河边的羊。看一阵云,憨头心里才好受了些。
没意思了。活到这个份儿上。他想。
听到了妈妈喊他吃饭的声音。他起了身。头闷闷地疼。太阳当空叫着。
(4)
吃午饭时,憨头喧了五子放火一事。老顺、猛子唏嘘几句,都说幸好叫人发现,不然点了房子,真是麻达。灵官则被憨头和毛旦的纠纷弄得心绪不佳。他估计毛旦肯定说了他和莹儿如如何何的话。当然,毛旦绝不是有意挑拨兄弟关系。他只是喜欢捉弄别人,“开个玩笑”。吃饭时,憨头一反常态,故作轻松,把放火的过程渲染了一番,仿佛并不把方才的纠纷放在心上,但这正好说明他心里很在乎而极力掩饰。灵官自然由此推测出了纠纷原因,心中感到疙里疙瘩憋得慌。
午饭后,老顺打发猛子去借钱。灵官妈叫灵官和莹儿到地里打土块。灵官顶了一句:“我又不是驴。”老顺说:“你以为你是啥?认命吧!”灵官懒得再理会,提了榔头出门。
三月里后晌的日头爷焦炸炸地亮,喧闹似的,直在灵官脑中轰。满世界噪声。他望着远处一排排条田和黄澄澄起伏而去的沙岭,想到自己要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在这个既定的轨道上转一辈子,一股浓浓的悲哀漫延开来。当命运把他抛到这块土地上时,他曾有过的那些所谓理想只成了记忆屏幕上嘲弄他的黄晕。他索性将榔头扔到一旁,躺在地里,闭了眼,任自己心中的郁闷随着忽然涌上的泪水流出。
“哟,睡觉到大书房炕上去。充名无实到地里来干啥?”听到莹儿水一样的声音,他很快抹了泪。
看到她盈盈笑脸,灵官心里轻松了许多。她已经成了他孤寂中的安慰。忽然,他想到中午毛旦与憨头的纠纷,心中一沉,叹口气,说:“你知道毛旦今天和憨头说啥吗?”
莹儿说:“他说啥说啥去。我知道那么多干啥?”
“他肯定说我和你的事。”
“他爱说啥说啥,嚼烂舌头拌碎牙,管他。”莹儿望一眼灵官,笑了:“咋?你是有啥亏心事,还是咋的?”
灵官叹口气。他总觉得愧对憨头,而且他觉得家中每一个人都发现了他们的事,都心照不宣似的。这使他很难堪。他觉得脊背上有许多双眼睛。
“其实,你不是正经得像个泥神爷吗?怕啥呀?”莹儿瞪了灵官一眼,“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你难道心里有啥冷病吗?”她认真地望着灵官。
灵官叹口气。
“说呀。一个大男人有话就说,咋成缩头乌龟了?”
灵官抱着头,蹲起。
“撒懒?瞧,活脱脱一副泼皮相。你再说一句‘给,任杀任剐由你了。’就更传神了。”
灵官哭笑不得:“饶了我,成不?”
“我咋了?缠你了?跟你了?打你了?骂你了?说呀。”
第十五章(6)
“哎哟,我的姑奶奶,平素你悄声没气的,谁能看出你长个刀子嘴呀?这下你可原形毕露了。有个电影,叫《画皮》,看了没?一个魔鬼,一穿上画的皮,就成美女了。”
“是吗?那就是我了。这么说,我也算美了?在你眼里?”
“不是算不算,本来就美的。你想,画皮,能不美吗?”
莹儿笑了,忽然拧眉不语。许久,才缓缓说:“你是真那样认为?是不是?你真以为我只有张人皮?是不是?你是说我白披了张人皮?是不是?你把我当成轻浮下贱女人了?是不是?”随着一个个“是不是”,莹儿的声音越来越软,最后一句竟接不上气了。
“怪不得--”她说。眼里汪了泪。
灵官慌了。不过,他很快明白了,她和他一样,无论表面如何,骨子里却有种犯罪感。她最怕别人把她当成轻浮的坏女人。她的心上也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十字架。
灵官故作轻松:“瞧你,开玩笑就开玩笑。咋当真了?一本正经了,你说我是泥神爷。开个玩笑,又当真。以后咋侍候你呀?姑奶奶。”
莹儿却不笑,只是自言自语:“以后……真有以后吗?你是不是那样看我?我真的是那样的人吗?怪不得……”
“看你,谁说你是那样的人了?你聪明,懂事,纯洁,是最完美的女人。行了不?你呀。”灵官戏谑道。
莹儿的脸又红了,说:“你又在讽刺我,嘲弄我,说反话。你是说我不善良,不聪明,不懂事,不纯洁,对不?就是,谁叫我那么贱地待你呢?男人都这样。得到的,都不是好的。”
灵官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叫我一辈子守个木头,死人似的,就聪明了,善良了,懂事了,纯洁了。是不?”她竟哭出了声。
灵官慌了神,看看四周。远处的地上也有人。他只能困兽似的在地里转圈子。
莹儿抹去泪花,说:“你也用不着假惺惺地安慰我。我知道我在你眼里算不了啥连个虫子都不如。我知道你是个君子。我还知道你爱月儿。当然,人家是天鹅,我是母鸡。人家是灵芝,我是臭蓬。当然了,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不过是旋风刮来的一根野毛。”
“你看你。”灵官苦笑着,“你说到啥地方去了?没影子的事,胡诌啥哩?”
“啥没影子的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怪不得……”
灵官的内心很复杂。他看得出来,莹儿爱上了他。这自然该是高兴的事……可她的身份……多么尴尬。他很怕。怕他和她陷进这个泥坑不能自拔。那将是很糟糕很尴尬很苦恼的结局。此刻,当莹儿的忌妒心理如此明白地表露出来,等于在告诉他“我爱你”之后,灵官越加慌乱。
“其实,有啥话你明说好了,根本用不着避忌。反正我也明白你心里想的是啥……你明说好了。”莹儿泪眼婆娑地瞟了他一眼。
“你让我说啥?”
第十五章(7)
“说啥?你爱说啥说啥。心是你长的。嘴是你长的。”
灵官笑道:“你有完没完?玩笑归玩笑,你咋动真了?我看你真是没治了。”
莹儿望他一眼,抹去泪,抿嘴笑了,说:“你说啥也成。画皮也罢,恶鬼也罢,我都不会在乎的。你咋看我就咋看。我又不能钻到你心里,在你心上钻个洞,把我的想法放进去。可也由不得我。我是说,我的心也由不得我。”说罢,她长叹口气,眼里又蒙上了水气。
“好了,好了。”灵官说,“瞧你,又来了。”
莹儿说:“其实,女人都有女儿心,只是它隐得很深,轻易不露。得到了女儿心就是得到了爱。对不?你不看,电影上相爱的人总是撒个娇赌个气什么的,那可由不得自己。”
灵官望莹儿一眼,说:“女儿心就是往死里气对方?冤枉别人,喜怒无常?”
莹儿抿嘴一笑:“这可说不准。我说过,那由不得自己。要是由得了自己的话,就不是真的女儿心了。上学时总爱看《红楼梦》,一看就着迷。父母不让看,头就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你看那林妹妹爱使小性儿,就是女儿心。宝姐姐就没有女儿心。”
灵官说:“这可怪了。我一看《红楼梦》头就疼。你却读得津津有味,怪事。”
“那是你天生就没那种禀性。松木杆子柳木桶,千提万提提不醒。天生的榆木脑壳。”莹儿笑了。
灵官笑道:“还是榆木脑壳好。省事。活着够累的,还要体会你喜怒无常的这个心那个心的,多累。人不过几十年个物件,何不轻省些活。”
“正因为这样,才要好好活呢。不然,枉活几十年,白转了趟人世。”
“也倒是的。”
莹儿不再说话,眯了眼,望望远处,轻轻叹口气。灵官知道她的心事,有心劝,又不知如何去劝,索性不理她。
灵官默默打一阵土块,身上已发汗,见莹儿仍在发呆,遂道:“别无事找事了。想那么多干啥?”
莹儿说:“你当然可以不想的。你哪有心呀。”
“没心倒好了,省得烦恼。想透了,啥也没意思。爱也罢,情也罢,都是虚幻不实的东西。”
“你真那样认为?”
“当然。不过……书上这样说的,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惧。若无爱,便没有许多懊恼。”
“倒也真是。当初,糊糊涂涂,也过了那么多日子。现在明白了,反倒度日如年了。算了,不想了。到哪步,算哪步。”
“就是。多想没意思。”
“你当然没意思。得到的,当然没意思。有意思的,是可望不可及的。”莹儿跺一下脚,使着性儿干起活来。
第十五章(8)
“瞧,又来了。啥都是你提猴猴拔蒜蒜先说的。人一接口,你又不高兴了。”
“你那个接口是真心的。”
“你难道不是真心的?你一直跟我说假话来着?”
莹儿笑了:“当然。人家是试探你。这叫引蛇出洞。”
“你才是蛇呢。美女蛇。”话一出口,灵官想起方才有关画皮引起的口舌,不觉伸伸舌头。好在莹儿兴致很好,这次倒没在乎,反倒唱起来了——
青石头峡斧头响,
脚踏(者)牡丹树上。
心儿里没想骨头里想,
相思病骨头里渗上。
墙头上蹲了个黑猫儿,
我当成守门的狗了。
爪爪儿扒在墙头上,
我当成阿哥的手了。
烂木头搭下的闪闪桥,
我当成常走的路了。
我当个金山把你靠,
你咋像雪山(者)化了?……
(5)
次日,灵官领憨头进城,到地区医院,带他到一个老大夫跟前。大夫摸摸憨头的肋部后摇摇头。灵官问了几次,却没问出个名堂。憨头说:“放心说,大不了是癌症。就是癌症,也没啥。八十也是死,一岁也是死。我好说歹说也活了一场。”大夫笑了:“你倒想得开。也许没那么严重。不过难说得很,最好做个B超。”憨头问:“那得多少钱?”“不多,四十几。”“哟,又涨价了?”憨头伸伸舌头。大夫说:“你总共花了多少钱?”憨头说:“花了个蝎虎,怕好几百呢。”大夫笑了:“顶用吗?”“顶啥用?”憨头气呼呼道:“不吃药还倒好,吃来吃去倒吃出疙瘩来了。”大夫笑了:“就是呀。检查不清楚,瞎吃药咋成?要是你早做了B超,早治好了。”憨头一听,后悔自己没早些检查,不再说啥,等大夫开了单子,就去交款。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