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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紧紧抿了一下嘴唇;咬牙切齿地说:“大火是人放的;这里是作案现场。”
我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但在变幻表情时从来看不见自己的面孔。我只知道我的心里总是有多元的情绪齐头并进。比如此刻;惊讶之中又有疑惑又有愤怒又有庆幸。我仰头望天:怎么跟我一样;怎么又是火?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用火犯罪的人?我说:“原来不是电路引发了火灾?这么说灾难有主了;可以追查责任了。”在我的意识里;似乎追查责任远比藏獒的死更重要。因为我觉得我们人从来没有在迫害动物上承担过真正的责任;如果藏獒的死能让一些人受到举世痛恨的惩罚;那藏獒就死得其所了。我打了个冷战;我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想到我自己;好像所有藏獒的死都与我有关。
大胡子说:“跟电路没有关系;这个我可以证明。
地震前一天;我想拍一些藏獒;可是展览馆里黑得没法拍;说是断电了;找不到原因。”
“你说地震前展览馆是断电的?可这又怎么能证明就是歹人纵火呢?”
“孕藏布一口咬定大火是人放的;因为地震前嘎朵觉悟就在展览馆;他说有人一直想谋害嘎朵觉悟;投过毒没得逞;挖过陷阱也没得逞。其实仔细想一想;这放火的人就是朵藏布自己;他把嘎朵觉悟卖掉啦;又舍不得它离开;干脆;就让它在草原上早点转世吧。他就是这样想的。”
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回答。一个因为自己体验过被追查的滋味而喜欢追查别人的人;总希望他面对的不再是无可奈何的老天爷。可这样的回答却让我内心越来越沉重;像坠了十万铅块:嘎朵觉悟死了;照孕藏布的说法;这场大火的原因是有人想谋害嘎朵觉悟;照大胡子的说法;是杂藏布想尽快让它转世。为什么要谋害?不管是谁;转世都不能成为可以残害藏獒的理由。一只优秀的藏獒;就是一座大山;气象宏伟的青果阿妈草原的大雪山;如今它已经坍塌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犯罪。要追查的。”
沉重之后的心情突然亢奋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追查纵火者这么感兴趣。
大胡子没有回答;朝一边走去;突然回过头来说:“你知道这个藏獒节是谁主办的?”看我有些迷茫;又古怪地哼哼了一声说:“主办方是州政府;不然怎么会召集来青果阿妈草原所有的好藏獒呢?承办方是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你说主办方的责任大还是承办方的责任大?”
“你是不是说;不管纵火凶手是谁;主办方和承办方都应该承担责任?”
大胡子答非所问地说:“举办藏獒节就是搞一个藏獒大集市;赚钱才是目的。承办者不会像孕藏布那样;养藏獒把自己养成傻子。”
听得出他是在为承办方辩护。我说:“销售基地的责任小不了。”
“已经无法负责了;销售基地的大楼塌成了泥巴;人都埋在下面啦。”
我吸了一口冷气;意识到这大概就是鹫娃让我来的原因:他们都死了;基地不存在了;我在青果阿妈草原可以自由了。我半晌才说:“听说销售基地的好藏獒都在麦玛镇北边的台地草甸上。”
大胡子扫我一眼:“现在还有什么好藏獒;都死啦。”
我点点头:“你说的那个孕藏布呢?他不是一直守在这里吗?”
大胡子摄影师环视左右:“是啊;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2
去寻找杂藏布前;我专门去看了一眼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果然都塌了;四层的红色楼房变成了一座垃圾山;没有一块墙体和水泥板是完整的;显然是个豆腐渣工程。楼房一侧的几排犬舍倒还是完整的;但里面已经没有藏獒;藏獒都被带到展览馆后死掉了。我下车;从豁开的矛头铁栅子里进去;踩着废墟到处走了走;不禁长出一口气:再见了;噩梦一样的藏獒销售基地。
之后;我又去了麦玛镇北边的台地草甸;看到那J七也是一片废墟;所有的建筑都是一塌糊涂;既没有人影;也没有獒影。
我离开台地草甸;来到镇上向当地人打听孕藏布;似乎人人都知道这个人;也知道他这会儿正在银行前的石头上发呆呢。
银行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两层楼建筑;塌成了一座桥;两边的墙体和顶栅的水泥板还在;下面都碎了;连柜台都碎成了一堆石头。真不知道地震在这里是怎样发力的;好像从里头从保险柜从钱震起;然后向上蔓延;直到震动消失。孕藏布之所以放弃守护火灾现场来这里;是因为银行前突然出现了一帮人;说是探测到废墟下面还有生命迹象;必须尽快挖出来。他认定这些人不是为了挖人而是为了挖钱;挖走别的钱他不管;挖走自己的三百万那就对不起了;他是有刀子的;长长的刀子就别在他腰里。
当初买主张建宁是一次性付了现金的。当张建宁雇了一辆面包车拉来三百万钞票堆积在他家的账房里时;他老婆还以为人家运来了砌墙的砖头;大惊小怪地说:“山上的盖哩;这里的不盖;我家的碉楼远远的远远的;三年五年是哩。砖头堆到这里来;只能垒个狗窝嘛。”朵藏布说:“我家的碉楼近近的;今年就可以盖啦;你的眼睛老鼠的不是;耗牛的是哩;好好地看;这是钱!钱!钱啊。”夫妻两个当着外来的汉人说汉话;为的是让他听明白。但张建宁越听越糊涂;说:“什么远远的近近的;钱都在这里了;不放心的话晚上再数一遍。账房里千万不能没有人。钱就是你们的命;好日子从今天开始啦。”朵藏布“噢呀噢呀”答应着;心说是啊;这么多钱堆在账房里怎么办?他当即把嘎朵觉悟拉进来;命令它好好守着;一时忘了这是一场买卖;他要么放弃钞票;要么放弃嘎朵觉悟。
等他想起来时;突然一阵沮丧;浑身瘫软地窝进钞票;半晌没有起来。嘎朵觉悟似乎知道就是这些新旧不一的硬邦邦的纸张决定了它跟主人的分离;叼起一捆往外走;一连叼了几趟才被朵藏布制止:“太阳给人的温暖是收不回去的;牧人说出的话是要算数的。”又对张建宁说:“你再等一会儿吧;喇嘛闹拉要来念经啦。”
嘎朵觉悟终于还是被主人送上面包车走了。朵藏布听从前来给嘎朵觉悟念经送行的喇嘛闹拉的劝告;准备把占据了账房不少空间的一大堆钞票存到麦玛镇的银行去。一黑一白两头耗牛出现在草原上;三百万钞票就分别装在四个牛毛绳编织的口袋里。
孕藏布一路想:钱都是一样的;人家的一百跟你的一百没有胖瘦公母的区别;存放在银行里;以后要是认不出来了怎么办?他想起为了不搞混自家和邻家的羊群;牧人会在羊身上涂上颜色做标记;老扎西家的羊是红色的;达吉家的羊是黑色的;他家的羊是蓝色的。如果自家的羊跑进了别人的羊群;人家就会送回来。他拉停了耗牛;叮嘱老婆守着;自己跑回家去;把年前抹羊剩下的蓝墨水全部拿了来。
草原上;助鼠吱吱;旱獭啾啾;百灵鸟落在了不到一米的地方;连蚂蚌和蝴蝶也来了;都看着这一男一女把钞票倾倒在草地上;用指头蘸一下蓝墨水;抹一下钞票。抹了很长时间才使每一捆甚至每一张都留下了蓝色标记。
他们匆忙赶到银行时;银行就要下班了。
柜台里的藏族姑娘认识他;也知道这么多钱的来历和涂抹蓝色的作用;笑着说:“朵藏布大叔;我们不会放跑你的羊。”朵藏布着急地说:“又没有长出四条腿来;怎么是羊?不是羊;是钱;你好好看看阿佳;是钱。”姑娘说:“钱都是长腿的;长着八条腿;可以随便跑来跑去;比羊还要跑得路多路远呢。”朵藏布自信地说:“跑得再远也是我家的;草原上的人都知道。
去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大前年;我家的两只母羊跑到雪山那边去啦。那边的人一看就说:这不是朵藏布家的羊吗?新年过了才给我送回来;两只变成了四只。”朵藏布糊涂了;他让姑娘不要把钱当成羊;自己说的却是羊。姑娘说:“孕藏布大叔是个明白人;知道把钱放出去;就能一个变两个。”朵藏布想了想;说了一句能让自己完全放心的话:“蓝的;蓝的都是我的。”姑娘说:“朵藏布大叔;天也是蓝的。”朵藏布嘿嘿笑了;觉得姑娘的意思是连蓝天也是他朵藏布的。
可是谁能想到第二天会发生地震;银行里的人和银行里的钱都埋到下面去了。孕藏布骑着马急慌慌地来到银行;看到已经有警察守在这里;便放了一百个心:政府也知道这里有钱;我的钱跑不了。让他揪心的倒是已经不属于他的嘎朵觉悟。就要举办藏獒节了;青果阿妈草原所有的好藏獒都集中到了展览馆;嘎朵觉悟也一定在那里。他又骑马跑向了展览馆。展览馆着火了。
“嘎朵觉悟被烧死了;仇家的阴谋终于得逞了。”
孕藏布痛哭流涕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立刻有人报告给了鹫娃州长。鹫娃州长亲自来了;对那些要把藏獒尸体抬去火化的人说:“谁也不能破坏火灾现场;谁破坏谁很可能就是凶手。孕藏布;你是嘎朵觉悟的主人我知道你;我现在派不出别的人手;我希望你守着;只要是人放的火;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鹫娃州长还给他打了个比方:“这个痕迹就是蜘蛛走过留下的线丝丝;马走过留下的蹄印印。你守卫的不是死藏獒;而是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孕藏布虽然搞不明白火灾跟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有什么关系;但鹫娃州长亲口分派他的活他是一定要干的。于是就坚定地守着。
然而今天他坚守不下去了;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再重要;也不能跟嘎朵觉悟死前给他换来的那么多钞票相比;那不仅是他的现在更是他的未来;未来的碉楼就靠这些钱了;三百万的碉楼会是什么样子的?
过去千户的官寨!现在州长的住所;也不会有他的碉楼气派吧?他听说麦玛镇最好的碉楼也只花了五万块钱。朵藏布守在银行的废墟前;看人家挖掘;只要挖出有蓝色标记的钱;就是他的了。可是挖到最后;也没挖出一张钱。人倒是挖出来了;是个姑娘;朵藏布认得;就是她把他的钱收到柜台里头去的。他扑到担架跟前说:“姑娘;姑娘。”姑娘想拿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看看他;立刻被人制止了。担架迅速移动着;很快走远了。
朵藏布追了过去;喊道:“姑娘;我的钱呢?你把我的钱还给我。我的钱是蓝的;蓝的都是我的。”他得不到回答;只好又回到银行废墟前;看到在挖出姑娘的地方;人们又挖出了两个大铁箱子。
一个藏民警察蛮横地推操着围观的人:“让开;让开。”也推操到了孕藏布身上。朵藏布一个趟超差一点摔倒;抬头瞪了一眼警察;委屈地想:你为什么推我?我是嘎朵觉悟的主人你不知道吗?他不会用“原来的主人”这个词;觉得就算他用嘎朵觉悟换了钞票;他仍然是它的主人;仍然应该受到尊重。可是别人不这么认为;他出卖了嘎朵觉悟就等于出卖了让人羡慕的身份;别说警察推他;青果阿妈草原的任何人都可以轻率地推来操去了。
他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地推操着;好不容易在人群后面站稳了脚跟;抬头再看前面时;两个大铁箱子和警察都不见了。一辆警车绝尘而去。他不知道大铁箱子里就是钱;或许就有他的三百万;看到人们纷纷散去;冷清来到这里;就呆痴地坐在了银行前的石头上;心说警察不守了;那我就守着吧。
我停车下来;站到他面前说:“孕藏布你好。”
他瞥了我一眼说:“你这个人;看我不好还说好。”
我说:“我是从省上来的;想找你打听点事。”
杂藏布忽地从冰凉的石头上站了起来;眼里的光亮就像一下子看到了他的三百万钞票:“省上来的?我的钱;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