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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普眼中的世界-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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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2)
“但是我可以走路去美景宫啊,”珍妮道,“干嘛坐公交车呢?”
  她也可以走路去卡尔大教堂,而且阿根廷大道走不多远,就有好些外观非常有趣的使馆建筑。保加利亚大使馆就在许文德巷,他们公寓正对面。珍妮说她喜欢待在住家附近。隔一条街就有一家咖啡馆,有时她到那儿去看英文报。她从不到外头吃饭,除非盖普带她去;而除非他做给她吃,否则她在家也不吃东西。她全心全意放在写作上——这期间,她比盖普更专注。
  “这时候我没有时间当观光客,”她对儿子说,“你尽管去吧,吸收这儿的文化。这是你该做的。”
  “吸收,吸……吸……吸收。”丁奇告诉他们。珍妮却认为,只有盖普有此必要;她自己早就吸收够了,现在她有一大堆话要说。珍妮四十一岁,她觉得人生有趣的部分已经过完了;目前她只想把它写出来。
  盖普给她一张纸,让她随身携带。上面写着她的住址,以防迷路:维也纳市第四区许文德巷十五号二楼。盖普必须教她住址的正确发音这一烦人的课程。“Schwindgassefunfzehnzwei!”珍妮念得口沫横飞。
  “再一遍,”盖普道,“你迷路时想一直迷下去吗?”
  盖普白天在城里到处逛,发掘晚间或傍晚珍妮的写作告一段落时,可以带她去的地方;他们会喝杯啤酒或葡萄酒,盖普把一天的经历讲给她听。珍妮很有礼貌地聆听。啤酒和葡萄酒都使她昏昏欲睡。通常他们会在外头吃顿美味的晚餐,盖普护送珍妮搭公交车回家;他特别以从来不搭出租车自豪,因为他对公交车系统了如指掌。有时他早晨去公共市场买菜,早早回家,花整个下午做饭。珍妮从不抱怨;在家吃或出去吃,她都无所谓。
  “这种叫做Gumpoldskirchner,”盖普为她讲解葡萄酒,“适合搭配烤猪肉。”
  “多么奇怪的字!”珍妮说。
  后来盖普评论珍妮的文字风格,以他典型的口吻写道:“我妈妈跟英文搏斗得好辛苦,难怪她一直都没兴趣学德文。”
  珍妮天天坐在打字机前敲敲打打,却不得写作之门。虽说字数不断累积,她阅读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却不觉得乐在其中。撑了一阵子,她开始试着回想读过的好文章,分析它们跟她的初稿有什么差别。她从头开始平铺直叙。“我出生,”如此这般。“我父母要我留在韦斯利;但是……”当然还有:“我决定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后来借着如下方式如愿以偿……”珍妮读过很多好小说,所以知道自己写的东西,跟记忆中的好小说一点也不像。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她经常差盖普到少数几家卖英文书的书店去采购。她要更仔细观察书的开始;很快她便完成了三百页打字稿,但她仍觉得自己的书还没有正式开始。
  珍妮默默承受写作的困境;在盖普面前,她总是表现得欢欢喜喜,虽说经常心不在焉。珍妮一辈子都相信,凡事有始必有终。好比盖普的教育——好比她自己的教育。好比盖普技术士官。她对儿子的亲情没有减少半分,但她觉得担任他母亲的阶段已告结束;她觉得一路把盖普带到这么远,现在该让他自己去找事做。她不能一辈子都替他报名参加摔跤或其他什么的。珍妮喜欢跟儿子住一块儿;事实上,她从没有想过他们会分开住。珍妮希望盖普在维也纳天天都能找到乐子,盖普也办到了。
  他那个关于一个亲密而有趣的家庭的故事没有进展,不过他找到些有趣的事给他们做。这家人的父亲做督察员,他工作的时候都带家人同行。这份工作主要是考核奥地利境内的餐厅、旅馆、寄宿舍——予以评分,分列甲、乙、丙等级。这是盖普想象中他自己会喜欢的工作。像奥地利这么依赖观光的国家,把供给观光客吃与睡的地方分类分级,应该极为重要,但盖普想不出这件事的重要性何在——或对谁重要。到目前为止,他只有这一家人:他们有份有趣的工作。他们揭发缺失;他们打分数。又怎样?还不如给海伦写信简单得多。
  
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3)
那年夏末与秋初,盖普靠步行与搭电车走遍了维也纳,没跟谁打交道。他写信给海伦说:“青春期有一部分就是觉得,周围没有一个人够像你而足以了解你。”盖普说,他觉得维也纳会加深他内心的这种感觉,“因为在维也纳真的找不到像我这样的人”。
  这一观察,起码在数字统计上有其正确性。在维也纳,连年龄跟盖普相仿的人都很少。一九四三年出生的维也纳人不多;事实上,自从一九三八年纳粹占领开始,以至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维也纳出生率极低。尽管强暴造成数量可观的婴孩,但一九五五年——苏联占领结束——之前,想要孩子的维也纳人真的不多。维也纳被外国人占领了足足十七年。可想而知,大多数维也纳人都认为,这十七年不是生小孩的好时机。盖普体会到,十八岁的年纪使他在这座城市里与众不同。这当然加速他成熟,这想必也使他愈来愈觉得,维也纳毋宁是个“保存一座死去城市的博物馆”——他给海伦的信上写着——而不是一座仍然活着的城市。
  盖普的观察并没有批评的意味。他喜欢在博物馆里晃荡。“更真实的城市未必这么适合我,”他后来写道,“但维也纳已迈入死亡阶段,它动也不动地躺着,让我看个清楚,回头想想,再看一遍。活生生的城市里,我绝不可能看到那么多。活生生的城市静止不下来。”
  于是盖普趁着温暖的季节观看维也纳,写信给海伦,替母亲料理日常事务。珍妮在他选择的孤独生活中又加入了写作的寂寥。“我的作家母亲,”盖普写给海伦的无数封信里,经常调侃母亲。但他妒忌珍妮,因为她不停地在写。他觉得被自己的故事卡住了。他发觉,不论他为这虚构的家庭安排多少次冒险,都理不出一个目标。再去一家甜点做得太蹩脚,以致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甲级标准的乙级餐厅;或一家因为接待大厅里的霉味久久不消,必须从乙级降为丙级的旅馆?也许督察员的家人在甲级餐厅里食物中毒,但这有什么意义?寄宿舍里可能藏着疯子,甚至罪犯,但他们如何影响事情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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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普知道他的小说还没有轮廓可言。
  他在火车站遇见一个刚下车的四人马戏班——来自匈牙利或保加利亚。他试着设想他们在自己的小说里。有一头会骑摩托车、在停车场不停绕圈圈的熊。一小群人围拢来,倒立走路的男人,脚底板托着一个罐子来为熊的表演收钱;他有时会摔倒,但熊也一样。
  表演了一会儿,摩托车发不动了,其他两个马戏班成员的拿手好戏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正想接替熊和竖蜻蜓的男人上场时,警察就来了,要求他们填一大堆表格。这没什么看头,群众——就那么几个人——也散了。盖普待得最久,不是因为他想看这个不成气候的马戏班接下来的演出,而是因为他想把他们写进小说里。他想不出该怎么做。离开火车站时,他听见熊在呕吐。
  一连好几个星期,盖普的小说唯一的进展就是题目:《奥地利观光局》。他不喜欢这题目。他暂且丢下写作,回去做他的观光客。
  但天气逐渐变冷,盖普对观光也腻了;他开始吹毛求疵,抱怨海伦回信不够多——这显示他信写得太多了。她比他忙得多;她进了大学,而且获准跳级大二,她的课程负荷是正常的两倍以上。如果年轻时代的海伦跟盖普有任何相似之处,就在于他们都好像急急忙忙要赶到什么地方去。“别去烦可怜的海伦。”珍妮劝他,“我还以为你除了写信,还要写别的东西。”但盖普不喜欢在同一栋公寓里跟母亲竞争。她打起字来不假思索;盖普暗忖,他的作家事业还没开始,恐怕就要断送在这稳定的打字机敲击声里。“我母亲对修订的沉默一无所知。”盖普有次说。
  十一月间,珍妮完成了六百页的打字稿,但她仍觉得一切都还没有真正开始。盖普没有可以让他这样文思泉涌的题材。他这才知道,想象比回忆难。
  他的“突破”(他在给海伦的信上用这个字眼)出现在一个寒冷的降雪天,地点是维也纳市史博物馆。这座博物馆离许文德巷没几步路;正因为知道随时可以走过去,他偏就漏看了。珍妮跟他提过这地方。这是她绝无仅有到过的两三个地方之一,因为它就在卡尔广场对面,在她所谓的“附近”范围之内。
  
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4)
她提到馆内有间作家工作室;她忘了是谁的。她觉得在博物馆设一间作家工作室,是个有趣的点子。
  “作家工作室吗,妈妈?”盖普问。
  “是啊,一整个房间。”珍妮道,“他们陈列了那位作家所有的家具,甚至可能包括墙壁和地板。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做的。”
  “我好奇他们干嘛要这么做?”盖普道,“整个房间都在博物馆里吗?”
  “是啊,我想那是间卧室,”珍妮道,“但也是作家实际写作的地方。”
  盖普翻翻眼珠,听来简直猥亵。作家的牙刷在吗?还有夜壶吗?
  那是个很平凡的房间,床看来嫌小——像小孩的床。写作的书桌也小。不是大块头作家的床和桌子,盖普想。木头色泽黝暗,每件东西好像都很容易坏;盖普觉得母亲写作的房间还更好。这位房间被供奉在维也纳市立历史博物馆里的作家,名叫法兰兹·葛利尔帕泽(Franz Grillparzer);盖普从来没听过他。
  法兰兹·葛利尔帕泽死于一八七二年;他是奥地利诗人和剧作家,奥地利以外,很少人听说过他。他是那种名望没能超越十九世纪的十九世纪作家,盖普后来还说,葛利尔帕泽甚至算不上在十九世纪享有盛名。盖普对戏剧和诗都不感兴趣,但他到图书馆读了葛利尔帕泽号称一时之选的散文体作品:冗长的短篇小说《可怜的提琴手》。盖普想,或许他在史迪林修的三年德文程度,不足以欣赏这篇小说;他讨厌这个德文版本。后来他在哈布斯堡大道一家旧书店找到一个英译本;他仍然讨厌它。
  盖普认为,葛利尔帕泽的名作是场荒唐可笑的通俗剧;他还嫌它叙述技巧拙劣、过分滥情。这篇小说只隐约让他联想到十九世纪的俄国小说,主角往往优柔寡断,只会因循度日,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但在盖普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本事让你对这么一块废料感兴趣,葛利尔帕泽却只会拿眼泪潸潸的无聊细节活活烦死你。
  在同一家旧书店,盖普还买到马可·奥勒留(译注:Marcus Aurelius,121—180,罗马皇帝,亦为主张禁欲、坚忍、刻苦的斯多葛学派之哲学家)的《沉思录》(Meditations)英译本;他在史迪林修拉丁文时,读过马可·奥勒留,却从来没用英文读过他的作品。他买这本书只因为书店老板告诉他,马可·奥勒留死在维也纳。
  “人生在世,”马可·奥勒留写道,“一生不过一瞬,生命变幻不居,感官犹如微弱星火,肉体无非蛆虫饵食,灵魂乃不安的漩涡,命运一片黑暗,名誉难以捉摸。到头来,有形肉体似水循环复始,灵魂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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