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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小时候也挺喜欢这种贴字条的学习方法,经常写个歪歪倒倒的“dad”,贴在爸爸背上,搞得爸爸有时上课都背着一个“dad”在那里高谈阔论,被学生发现,狂笑不已。有一次,艾米大惊失色地跑去向妈妈汇报,说dad掉楼下去了,把妈妈吓个半死,结果发现只是一张写有“dad”的字条从阳台上飞到外面的地上去了。
艾米的爸爸则对她猛灌汉语,他每天都要艾米背古文古诗,要临贴练书法,还要记日记,且每天都要检查艾米在日记里写了些什么,这还叫日记吗?不如叫社论好了。于是艾米从小就写两套日记,一套是供父亲检查的“革命日记”,另一套才是诉说心里话的“反革命日记”。幸好妈妈没叫她写英文日记,不然她每天得写四套日记了。
她由自己的经历推而广之,于是万分同情那些口是心非,阳奉阴违,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又在捣鬼的人。一个人说两套话,她容易吗她?还不都是听众逼出来的?如果听众全都是人,我就只说人话;如果听众全都是鬼,我就只说鬼话。结果听众有的是人,有的是鬼,有时是人,有时是鬼,我就只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经常的情况是,在革命日记里她磕磕绊绊地写道:“我爱我的爸爸,以及爱我的妈妈……”如果写得太通顺,爸爸就要把明天的要求提高了。
而在反革命日记里则字正腔圆地写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我更悲惨的女孩?我受的折磨不仅是双重的,而且是bilingual的!连纳粹统治下的AnneFrank都可以只写一套日记,而我却不得不写两套日记。黑暗啊!悲惨啊!什么世道!”
不过bilingual的折磨使她日后做起翻译来比一般年轻人老道一些,她就不再记恨她的父母了,那些革命的、反革命的日记都不知道整哪去了。
她的听说能力还不错,是因为Allan曾经做了她一段时间的英语家教,详情将在下几集描述,此处略过。
写作呢,就看阅卷的人什么口味了,喜欢的就说她文风神出鬼没,天马行空,写得飞沙走石;不喜欢的就说她东扯西拉,胡言乱语,动辄擅离职守,所以她对写作没把握。
文学也一样,如果是泛而浅的问题,那你就算问到她老家去了,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她都知道一些,全都是皮毛知识,似是而非。如果你问的是深刻的问题,她也能胡诌几句,做些貌似深刻的评价。但真深刻的阅卷人,就看得出那不是深刻而是故弄玄虚;假深刻的阅卷人,干脆就读不懂,肯定不会给高分。
昏天黑地地复习了一个星期,又昏天黑地地考了五次,再战战兢兢地等了几天,终于有了结果:本系有四位老师被初选上了,要到N市与哈佛燕京来的哈罗德教授面谈。搞了半天,考过了还只是万里长征迈开了第一步。怎么当初说得好像是在系里一考过就能去哈佛燕京了一样?
接下来系里又通知,在等候面谈结果的时候,请大家抓紧时间把GRE、托福考了。几个候选人都傻了眼,闹半天还是要考GRE、托福的呀?那这跟自己办留学有什么两样?有两个当时就宣布:“退出退出,搞什么鬼,调戏我们?早说要考GRE、托福,谁还去费那个劲?”
艾米想,已经被调戏到这个地步了,退出去也是被调戏了,不退出去还是被调戏了,如果不考,别人还以为我不敢考呢。所以她雀跃地报了名,赶在规定时间之前把GRE、托福都考了。再接下去就是找人写推荐信,办成绩单,等等,弄好了,交给系里统一寄到哈佛燕京去了。
越明年,学校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谁谁谁收到拒绝信了,原来那一个名额,根本不是给了英文系的,而是给了学校很多个文科院系的,难怪系里搞那么透明,原来透明是因为稀薄,这么稀薄的希望,再在多个院系之间抻一抻,当然很透明了。
当95%的人都收到了拒绝信的时候,艾米还没收到拒绝信,不光别人认为她有希望了,连她自己都开始相信自己有希望了。突然有一天,同系另一个候选人刘芳沮丧地对艾米说:“不行了,我没被录取,因为M大要GRESUBJECT成绩,而我没有。”
艾米就不懂了:“你怎么知道M大要GRESUBJECT成绩?而且你怎么扯到M大去了,不是哈佛燕京吗?”
刘芳说:“哈佛燕京只是出钱的地方,你还得有学校录取你才拿得到他们的钱呀。”
艾米愣了,有这种事?怎么早没人告诉我?但刘芳说系里发的小册子上写着的。她跑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个小册子,果不其然,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是HarvardYenchingInstitute的一个FellowshipProgram,叫DoctoralScholarsProgram,给予那些被美国大学录取的博士生三年半的资助。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我一直没被拒绝,敢情我根本没追求啊?
父亲知道后,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你呀,你这个粗枝大叶的毛病迟早毁了你。”听上去好像是说现在还没毁掉一样。
妈妈指着爸爸说:“还不都是随你?你就是这么个粗枝大叶的人,你跟我谈恋爱的时候,十回有九回把约会的时间地点搞错……”然后爸爸妈妈又文斗武斗去了。
说实话,艾米倒不怎么伤心,全校那么多文科院系,就这么一个名额,就是录取了,都未必拿得到这笔钱,还不如像我这样,连申请都没申请,何谈录取不录取?这就像爱上了一个人,但没有去追他,固然是得不到他,但也没有被拒绝的风险,可以自负地说:你得意个什么?我根本不追你,管你接受不接受?
无所求,就无所惧;无所谓追求,就无所谓被拒。
好心人都劝艾米办自费,说你GRE也考了,托福也考了,何不试试自费留学呢?艾米想想也是,就办自费吧。
艾米在别的问题上,用钱都是大手大脚的,唯独在与学习有关的事情上,就非常小气,小气到吝啬的地步。复习GRE的时候,她舍不得花钱去读新东方的那些班。报名的时候,她舍不得花钱报太多的学校,只选了五所大学,美国三所,加拿大两所。
可能真是有“吃狗屎的运气”,撒出去的种子居然有发芽开花的,艾米拿到了三个录取通知书,一个给了全额奖学金,一个免了学费,另一个,也是她比较心仪的一个,什么也没给。
看来这出国留学跟找对象差不多,你喜欢的,他不够喜欢你;喜欢你的,你不太瞧得起。人就是在这些矛盾中求统一求完美,最终大多是“不得已而求其次”。
本着读书能不花钱就不花钱,能少花钱就少花钱的原则,艾米决定到那个给了她全额奖学金的C大去读书。她在地图上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城市,用红笔打了一个圈,心想,豁出去了,就到这个巴掌大的城市去待个几年,洋插队一把,尽快混个学位就回来。她研究了一下C大英文系的博士Program,估计如果抓得死紧的话,五年左右能拿到博士学位。
她想,五年就五年,到那时,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可以理直气壮地找到Allan,对他说:“现在我长大了,成熟了,知道什么是爱情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5
在B城机场接艾米的是C大英文系硕果仅存的三个中国人之一,叫柳子修,从这个名字你就可以嗅出一股港台味道。柳子修是个台湾女孩,个子小小的,皮肤黑黑的,讲一口典型的台湾“国语”,就是说话时舌尖很靠近门齿的那种,而不是舌头几乎卷到喉咙里去了的那种。
从艾米把子修称作“中国人”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艾米是很爱国的,从骨子里就是把台湾看作我们祖国领土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的。
艾米属于那种Remote爱国派,又叫“庐山”爱国派,就是人在国内的时候,免不了就骂骂咧咧地抨击中国的这,针砭中国的那,横挑鼻子竖挑眼,大到人民代表大会,小到街头的公共厕所,没有一条入得了她的眼。但一到了国外,就爱起国来了,听不得别人说中国半个不字,动辄就拍板而起,指指戳戳地责问:你说中国腐败,你们国家不腐败?你们的那些官员不照样贪污腐化?
所以当子修问艾米会不会说“Mandarin”的时候,艾米就长篇累牍地跟子修解释,说:“‘Mandarin’就是‘满大人’的音译,我讲的是‘普通话’,而不是‘满大人’的话。你讲的也不能说是‘国语’,因为台湾不是一个国家,你讲的话也不是台湾固有的,而是从大陆带过去的。”
子修很随和地说:“你说是什么话就是什么话喽,只要能沟通就行了。”
子修说话软绵绵的,艾米觉得自己是一拳砸在了棉花包上,不好意思再砸了。
子修一路上都在说话,她说如果她不说话,就会打瞌睡的,打着瞌睡开车的事,她也干过,不过现在车上还有另一条身家性命,就不敢太冒险了。
子修说她爸爸是从大陆去台湾的,在大陆就有老婆孩子,但他49年跟着国民党去台湾的时候,没能把乡下的老婆孩子也带上,所以孤零零地一个人去了台湾。他以为今生是无缘跟大陆的老婆团聚的了,就在台湾娶了一个土著姑娘,生了三个女儿,子修是最小的一个。
哪里知道国内开放以后,子修的爸爸有了回大陆探亲的机会,他去台湾这么多年,又已经有了新的老婆、新的家庭,却仍然没能忘记自己留在大陆的老婆孩子。他背着子修的妈妈打听到了大陆老婆孩子的下落,他们仍然住在老家的村子里,他大陆的老婆一直没有再婚,一个人带大了几个孩子。
于是子修的爸爸千里迢迢,回到大陆来探亲。子修的妈妈当然是不太高兴的,但也没办法,只好跟着她爸爸到大陆来。一个丈夫,两个妻子见了面,个中几多欢喜几多愁,就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艾米知道,最近这些年,这样的故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有什么可说的?历史造成的,责怪谁都没有用。可能最终都是那个做丈夫的,给了大陆原配一笔钱,然后跟自己在台湾娶的老婆回到台湾去了。用很时髦的话说,就叫把两边都摆平了。
艾米想象子修父亲留在国内的那个老婆,可能经过了这些年,早已磨练得刀枪不入,心如止水了。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人,在她生活中已经不再重要了。她得了那笔钱,可能会欢天喜地分给几个孩子,感谢命运把这笔意外之财带到了她面前。但那个台湾的老婆,可能会从此感到自己和丈夫之间插进了一个人,两个人免不了会疙疙瘩瘩。那个做丈夫的呢?会不会从此就一颗心被劈成了两半,既牵挂大陆的老婆孩子,又牵挂台湾的老婆孩子?也许他的心一直就是两半的?
她很同情子修的妈妈,你想想,突然一下,就冒出个大奶来了,子修的妈妈该多难过。
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事,有些人,不是你自己想牵扯进自己的生活里来的,而是生活强加于你的,不论你理解不理解,欢迎不欢迎,你都必须面对这些人,这些事。很多时候,你逃避这些人和事,你得到的是痛苦,你面对这些人和事,你得到的还是痛苦。你唯一的想法就是:为什么生活要把这些人和事强加到我头上?如果没有那个人,如果没有那件事,那该多好啊!
艾米想到自己的生活中也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件事,像一道分水岭一样,把她的生活分成两半。在那个人那件事之前,一切都是美好的、单纯的、清清楚楚的。而在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