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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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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妻子没有说话,正打算离开,偶然发现寺院里年轻的住持胸前抱着他本人的购物包,从女人们的背后走出来。对方也发现了我们,便向我们走过来,他善良的脸上露出微笑,也倏然泛起了红晕。住持是少白头,精心洗过的泛着银光的短发下面那双烧成蔷薇色的眼圈和面颊,使他的整个脸都给人一种刚出生的兔子的印象。

〃我是来买正月里用的年糕的!〃年轻的住持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买年糕?山谷的施主们不送年糕了吗?这习惯改啦?〃

〃现在山谷里的人家都不捣年糕了。都是在超级市场用糯米换或者拿现金买了!这么一来,山里生活的基本单位就一个没了样儿!就像是草叶的细胞都坏掉一样。用显微镜看过草叶吧,菜采子?〃

〃嗯。〃

〃叶子的一个个细胞都有固定的形态吧?如果它破了,软瘫瘫地没形了,那细胞就会受伤或者死掉了。这种没了形的细胞一多起来的话,草叶就会腐烂。山谷的生活也是,要是基本的要素一个个都没了形了,那就危险了,对吧?但是我不能劝村里人让他们用祖先传下来的石臼和旧杵再流着汗去捣年糕啊,大家都会猜疑我是为了要年糕才这么说的呢!啊哈哈!〃

植物的比喻很强烈地刺激了我们。妻子也很勉强地对住持报以软弱无力的微笑。又有两三个女人从超级市场出口走出来,受到等在外面的伙伴们的迎接。出来的一个女人自嘲似地粗叹道:〃扔货!〃那是一个中年的妇女,脸热成了红铜色,她挥动着一件蓝色合成树脂的高尔夫球杆玩具,眉根都蹙到了一处,咯咯地笑着。

〃她说的'扔货',就是'这么没用的东西〃的意思。〃我翻译给妻子听。

〃虽说是玩具,但在山谷这儿,高尔夫球杆什么的,是没用啊!〃妻子奇怪地问:〃买它干嘛?〃

〃不是买的,那些人拿的没放进袋子里的东西,像毯子啦、玩具啦,都是奖品。出口的里边有个抽奖台,有很多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那些买完东西的人们聚在那儿就是看着别人的运气呢!〃住持把脸背过去,说。

我和住持把妻子夹在中间,一起向邮局走去。话题转到那几千只鸡和青年小组遭到的厄运上来。关于鸡的死,住持已经知道了,但当他听到鹰四为与超级市场天皇商谈后事处理的问题已去了城里时,便怒形于色,责备道:〃现在才来求阿鹰,当初鸡还没死的时候干嘛不和超级市场天皇联络呢?那班家伙办事总是不对路,什么都慢一步!〃

〃青年小组还不是一直想尽量能从超级市场天皇那儿独立出来么!即使是在销售渠道上不得不全面屈服于他的情况下。〃我发表着一个局外人的中立意见。

〃说起来那班家伙不肯签定把鸡蛋全部直接卖给超级市场的合同,而是希望争取自由在市场、小卖店里开辟市场,结果埋下了祸根。那本来就是不合理的。养鸡场的地皮、建筑物都是旧超级市场业主所有的呀,阿蜜!战后,朝鲜人部落的土地被村里处理给了在森林里被强制劳动的朝鲜人,其中有一个人从同伴们那儿把土地全部买下来据为己有,发展来发展去,就成了现在的超级市场天皇啦!〃

我感到深深的震惊。包括阿仁和她家里人在内的山谷里的老相识们,在知道了我和鹰四把仓房卖给超级市场连锁店老板的事情之后,也不曾对我们说起过一点点天皇的来历。

〃要是阿鹰知道了这些事儿再去跟超级市场天皇交涉就好了。我担心山谷的青年小组是不是给了阿鹰足够的信息。〃妻子说。她明显地对那个一直无视我们存在、低声地与鹰四说话的海胆怪物表示疑惑。

但是,对于鹰四为与青年小组们合作积极出头而可能碰到的小挫折,我只不过是作了些漠不关心的想象而已。村里人在超级市场天皇何许人也这个问题上的彻底的沉默,沉重地压在了我的整个意识上,留给我的余地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就算他已经归化日本了,可给一个朝鲜血统的男子冠以'天皇'的称呼,这倒像是山谷人的作风,骨子里透着股恶意。可怎么这件事谁都不跟我说呢?〃

〃这很简单嘛,阿蜜!一个二十年前被强制去林子里采伐劳动的朝鲜人,现如今神气了,山谷的人们反要在经济上受他的支配,都不想承认这件事嘛!可是这种感情又不能拿到面儿上来,所以才故意把那个男人叫天皇的。这是山谷的末期症状了!〃

〃也许真是末期症状了吧!〃我黯然地承认。我的确从这里感觉到一种相当根深蒂固的末期症状的表现。也总觉得好像有种莫名其妙的阴暗险恶的东西潜伏在山谷人和超级市场天皇中间。〃可自打我回到山谷以后,听到看到的也没有什么预示末期症状的现象啊!〃

〃山谷的人们早就习惯末期症状了!而且还磨练出一套本领来,能把它隐藏得天衣无缝,那些进山来的外来人发现不了。〃住持说道。仿佛他正揭穿一个秘密。

〃超级市场的天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你是说他是不是坏人?可是直接指责人家的话我说不出啊,阿蜜!如果就那人的生意经而言,说他恶劣倒不如说是这山里的人不好。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还是山里人啊!鸡这件事不就是么。我有时候也觉得挺害怕,怕那个人对山谷人使什么坏。但现在只不过这么点儿事,我也不能说什么。〃

〃不过,还是觉着挺讨厌的。不知为什么老觉得对整个山谷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我们觉得讨厌极了!〃住持的眼神一瞬间便可怕起来,他盯着我,然后又悲哀地说道:〃是很难说得清楚的,阿蜜!现在能让人看得清楚的就是晚期症状!〃

住持像是戒备着我下一问题似的,重新抱了一下年糕袋子,急急忙忙地走掉了。

我沉默着快步走下石板路,被落下的妻子小跑着追上来。我们在邮局取了〃乐便器〃的邮包,又走回石板路。妻子顺便去了趟超级市场,给我们和阿仁一家买了年糕。对于被改成超级市场的仓库,我总抱有一种不协调感和抵触感,虽说山外来的妻子与此不无关系,但也构不成什么大碍。作为奖品,妻子抽到个绿色的塑料青蛙,她从超级市场一出来就极其沮丧地抱怨道:〃这可是我结婚以后第一次抽奖啊!谁知道……〃

解开〃乐便器〃 的包装,就从里面露出一个把两支桨弯成U字型、用支柱连结在一起的简单器具。亲眼见到这个东西了,就感到要说服阿仁使用这个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便不由得踌躇起来。也许阿仁会比那些聚集在超级市场前的女人们更尖锐、更恶毒地叫着:〃扔货!〃予以坚拒,也许又会胡乱猜疑是我不嫌麻烦琢磨出来这一招儿来捉弄她。

于是,有关〃乐便器〃用法的说明,我都推给了妻子。趁此机会,我把阿仁的儿子们叫到前院,把他们对那个未曾谋面的超级市场天皇的刚刚萌芽的不安的空想一个个地粉碎了,又把捆包裹用的绳头、瓦棱纸收到一块儿拢了一小堆火。孩子们也知道青年小组的鸡全都死掉的事了。据阿仁的儿子们说,为了不让山谷人来偷死鸡,青年们还在鸡舍周围设了警备。以前的朝鲜人部落被埋进为了干燥多层式鸡舍和鸡粪的棚架里,简直像令人作呕的蜂窝一样。今天早晨,那些可怜的鸡一只只倒在了各自狭窄的小窝中。阿仁的儿子们和其它小孩子们一起去看热闹,被把守在那儿的年轻人赶了出来。

〃那些年轻人发好大的火呀。又不赖我们!〃阿仁的大儿子露出无法揣度的温和且狡猾的表情,批评道:〃一群死鸡,有什么可偷的。除了那帮发怒的小伙子!〃

于是,阿仁的这些精瘦的儿子们一起高声地笑起来。很显然他们的嘲笑中所暗藏的正是山谷中所有大人们对养鸡失败的青年小组那种冷漠无情的客观态度。这时,我开始对青年小组抱有怜悯之心了,他们正受到超级市场天皇这个难以对付的怪物和同样难以对付的山里大人们的夹击。 在以S兄的死为高潮的复员青年集团的暴力活动问题上,利用这件事达到某种目的的大人们对青年小组的一般态度,也是建立在根深蒂固的警戒之心和侮蔑之心基础上的。这些事情都是在我逃到村外,能够客观地回顾村里的日常生活以后, 而且是在我也过了S兄死时的年龄的现在,才能有所理解的。以前山谷的孩子们跟大人们相反,喜欢把那些故作粗鲁的年轻人当作偶像来崇拜,但是现在的孩子们对青年小组的态度则和大人们同样冷淡。火堆灭了以后,在冰冻的地面上留下一块泥泞的黑色溃疡。孩子们毫无意义地要把它踩实。

妻子回来了,告诉阿仁的儿子们说:〃你们可以进屋了,有年糕吃啊!〃可阿仁的孩子们却无动于衷,继续踩着那堆火留下的痕迹。他们对所有食物都持有过分的反感,嗤之以鼻。阿仁总觉得食物上像是长了让人吃苦头的刺一样,咀咒自己强大的食欲,她的儿子们大概也受了影响,对食物感到厌恶,所以才这样消瘦也说不定。

〃阿仁挺高兴的,阿蜜!〃妻子说。

〃阿仁没生气?〃

〃一开始,阿仁看到那东西就说你在愚弄她,但后来她知道了是我买的。阿仁真是用的'愚弄'这个词。〃

〃哈,那是啊!'愚弄'这个词,至少在我小的时候,就是山谷的日常用语哩。我们一开玩笑,我妈立刻就会大发脾气:'怎么愚弄妈妈呢?'对了,那新产品阿仁能用得上吗?〃

〃我想能。只不过阿仁得注意别摔倒受伤。刚才试了那么一下,看情形还挺好的!〃妻子报告完了,孩子们还固执地伸着耳朵站在那里不动,可妻子却不肯在他们面前讲些细节,突然说:〃阿仁问孩子的事了,我都说了。〃

〃没法子啊!既然给她拿去那么个东西,那么跟她坦白一些秘密给她挽回点面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要听了阿仁是怎么说的,大概你就不会这么泰然了。当然了,我并不相信阿仁的看法。〃妻子好像在克服某种心理障碍似的说:〃她说孩子的反常现象会不会从阿蜜那儿遗传下来的。〃

灼热的愤怒使我颤抖起来。那一瞬间,它竟能赶跑我头脑中超级市场天皇带来的不祥的阴影。我像是受到来历不明的敌人的攻击,一方面因不安而面红耳赤,同时又尽力调整自我防御的姿态。

〃她怀疑的根据其实不值一提!就是,说你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抽筋儿抽得很厉害。〃见我满脸通红,妻子也红了脸急切地解释道。

〃那是看汇报演出会,看着看着就抽筋儿了,还昏过去了。〃我在一开始的打击的余震中安不下心来,却还在用舌头体味着已传遍全身的无法消除的余怒。

阿仁的儿子们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大概在这既大胆勇敢又含轻蔑之意的幼稚的笑声中,他们对我和妻子心理上的借贷关系就此化为白纸一张了吧。我瞪着他们,可他们仍旧肆无忌惮地笑着、雀跃着,并肩回到他们那肥胖的母亲和年糕那里去了。我和妻子也回到了地炉边。我害怕今晚仍会醉酒的妻子内心深处产生的疑惑将不断膨胀。为了事先除掉这疑惑的种子,我觉得必须和她说说看汇报演出会那会儿突然袭击了我的恶魔的真面目。但是我这些往事的回忆又不能带有冲击力,免得又把妻子推回到陡峭的醉酒斜坡上去。我加了万分的小心告诉她:

在战后恢复举办汇报演出会之前,那次汇演是山谷小学的最后一次,经常成为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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