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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人物-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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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你还会爱上他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是的,你说不清楚。那个字也叫人无法说清楚。不错,恨是当然恨的,想起来的时候,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你恨得又是那么的不彻底……你是一个将心比心的人。想一想,在童年里,你受过那样的屈辱吗?你被人呵斥过吗?没有,好像没有。那时候,你已是支书的女儿了,你外边还有一些当了干部的亲戚,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总是带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到乡下来。那时候,你看得见的,那些手里没有糖果的孩子,好羡慕呀!你看出来了,也不仅仅是羡慕,还有嫉恨。有的就扭过脸去,不看。记得,你曾把手里的糖果递给你最要好的一个女孩,可这女孩却扭头跑了。那时候,你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一九六二年,你亲眼看见一个和你同样大的孩子在树上捋树叶吃,很苦的槐叶,他一把一把地捋下来,塞在嘴里,那情景,就像是一只饿昏了的小狼!……记得,即使是在这样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你还有羊奶喝。是的,你喝过羊奶,腥腥的、膻膻的,你不爱喝,你闻不惯那味。可是,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在羡慕你吗?他们看见你的时候,眼里会不会出现那一白?!

你被眼前的一阵黑包裹着,人在黑暗中竟然获得了一种自由,那是心性的自由。黑,模糊中的黑竟是这样的亲切,它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单单地把你给隔开了。这是多好的一种躲藏,一种天然的躲藏,那黑就像是一层茧,一层天然的黑茧,没有人会看到你的脸色,也没有人会对你猜测什么,你真想化进这黑夜里,变成一只黑色的蝴蝶,再不要见任何一个人……黑也像是有气味的,是腥腥甜甜的薄荷味,凉酥酥麻杀杀的,那气味让人安。这黑就像是一只永远不会背叛的老狗,由于熟悉反而叫你觉得倍感温馨。

可是,在鸡叫声里,黑在慢慢地淡散。黑也在逃跑吗,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你已看见了你的家,看见了那双扇的门廊,看见了院中的那棵枣树,这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就是那棵枣树,曾挂过他送你的蝈蝈笼子,还有十二只叫得热辣辣的蝈蝈!那叫声犹在耳畔,你听见那叫声了吗?你听见的分明是: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回?一个“回”字叫你愁肠寸断、痛不欲生。这里虽说是你的家,可你回得去吗,你还有何脸面回去?嫂子会怎么说?就在前些日子,嫂子还对人说,人家汉香是留不住了,人家是早晚要走的人,人家要当军官太太了!……是啊,走的时候,你是那样的决绝,你连一分的余地都没有给自己留,你甚至不惜与家人断亲!结果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

你的路又在哪里?

那就是你的藏身之所吗,那个小土屋,那个废弃了的烟炕房。黎明在即,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还能到哪里去呢?

在离那个烟炕房几步远的地方,你站住了。你再一次地回望村庄,村庄仍在一片朦胧之中。在一片灰褐色的沉静里,有一处炊烟在顽强地上升,那斜风中的炊烟,直直地飘散在雾霭之上。你知道,那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一户人家,那是豆腐人家。豆腐哥是个聋子,一聋三分傻呀,他就跟着那驴,一圈一圈地在磨道里走,或是推着那风箱的把手,一推一拉地鼓荡,把火烧得旺旺的,熬出那一锅一锅的浆水,再压出一盘一盘的豆腐;那豆腐嫂,也曾是清清亮亮的女人,就挑着两只水桶,一担一担走,那豆腐房里的一排水缸,海大海大,像是永远也挑不满似的,人家也不就挑过来了?两个人,就赶着这一盘磨,活了一双儿女……一盘磨,就是一家人的好活儿!想一想,怎不让人感动。风很凉,你心中抖了一下,竟有了凄凉之感,无比的凄凉。怎么会有今天,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难道你的心还不够诚吗?你问天,问地,问那棵曾给人做过大媒的老槐树,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真想大哭一场,在没有人的时候,在人们看不见你的时候,把自己关起来,好好地哭上一场!

回过身来,你看见了广阔的田野,看见了无边无际的黄土地,那久远和悠长蕴含在一望无际的黑色之中,蕴含在那烟化了的夜气里,丝丝缕缕的声音在你耳畔鸣响,那是什么,那就是生吗?倘或说是活?各样的虫儿,无论是多么的卑小,多么的微不足道,季节来了,总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众多的虫儿,一丝丝地鸣唱,一缕缕地应和,混在夜的洪流中,也可以叫出一种响亮吗。车辙的印痕在你面前蜿蜒地伸向远方,那弯弯曲曲的车辙,那一痕一痕的脚印,说的是一个“走”?天边已经出现了一线飞红,脉脉的,那红也好痛……要走吗?人人都在逃离,只要有机会,只要逮住机会,能走的,迟早要走,你为什么就不能走?土地仍然是贫瘠的,土地承载着人,给人粮食,给人住,给人践踏,土地无语,土地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一年一年的,土地是否也有委屈的时候?这时候,在一腔悲愤里,你禁不住问自己,人,是不是该有点志气?!

门是防人的,屋是藏人的,你总得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吧。这昔日的炕屋,门已被风雨蚀得不像个样子了,吱吱哑哑的,得修一修才是。炕房里依旧有一股陈旧的烟熏气,那砌出来的“火龙”虽然拆掉了,土坯仍在地上杂乱地堆着,还有那些早已废弃不用的烟秆,一捆一捆地在地上扔着,这些,你都要收拾出来,你还要在土墙上糊一些报纸,还要铺上一张地铺,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这时候,突然门外有了些动静,是野狗吗?你当然不怕狗,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也许,你怕的是人,在这种时候,你不想见任何人!当然,如果是歹人,如果有什么歹意,你也是有准备的,你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剪子,一把锋利的剪刀!假如你不能对付他,你就可以对付自己!人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剩下的,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可是,你还是听出来了,是蛋儿们。你知道是蛋儿们……八年了,他们的脚步声你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蛋儿们一个个摸进门来,又重新在你的面前跪下,一个个说:“嫂,别走。哥不认你,我们认。”

你笑了,虽然有些凄楚,你还是笑了。你说:“蛋儿,起来吧。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我不会回去了……各人头上一方天,各自的路,各自走吧。衣服都在箱子里呢,一人一个小木箱,别弄错了。钥匙还像以往那样,放在屋檐下。有一头猪不大吃食,是那头黑猪,去给它灌灌肠吧……从今往后,不要再叫我嫂了,我也不是你们的嫂了。”

蛋儿们又哭了,蛋儿们流着泪说:“汉香姐,回去吧。我们就认你个亲姐姐。从今往后,你就是姐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们的亲姐!真的,我们要说一句假话,要是有半句不真,天打五雷轰!”

你说,行了,不要再说了。你们都回去吧。让我静一静。

可是,他们还是不起来,他们就在那里跪着……最后,老四泪流满面地说:“嫂,我知道,无论我们再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你再也不信我们了。”

你说,我信。走吧,我信。

这时候,老五说话了,老五勾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汉香姐,那、那、那……”

他一连说了三个“那”,你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你知道,这老五心里的精明。你说,回去吧。我不会让人为难你们。告诉爹,不会再有什么了……就这么说着,你知道他们还是怕的。于是,你说:“老五,回去的时候,你把我爹叫来,你就说我要跟他说话。”

老五迟疑了一下,怯怯地说:“支书,他要是……不来呢?”

这时候,你就把怀里的那把剪子掏出来了,你说:“告诉他,他要是不来,就让他等着为我收尸吧!”

蛋儿们大约是吓坏了,一个个呆呆地望着你。

气做的骨头

刘国豆是挎着一杆枪来的。

枪是好枪。这枪是上级奖给上梁村民兵营的,那是一支半自动步枪,枪上还有一把雪亮的刺刀。平日里,这支枪就在仓库里锁着,偶尔,支书刘国豆亲自带民兵巡逻时,才会拿出来背一背。现在,当支书刘国豆挎着枪走过村街的时候,他身上背的已经不是枪了,那是——尊严!

在黎明时分,支书刘国豆打开了他们家的双扇大门。他就这样让门大开着,而后,挎着枪大步走出了院子。支书家的门平时是不大开的,常常,开也是半扇。这一次,他大敞着院门,那是很有些用意的!

这晚,国豆也是一夜没合眼哪。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支书,这是最屈辱的一次了。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女儿是他的心尖呀!可女儿的事成了这个样子,他觉得脸面已经丧尽了!夜里,他一直在院中的那棵枣树下蹲着,那烟头一次次地烫在枣树的树身上,树痛,他的心也痛。可以说,该思谋的,他都思谋过了……他觉得他不是一个孬种,更不能让那个浑小子就这样骑着他的脖子拉屎,他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已经是第四天了。按规矩,这已超过了最后的限期……

晨曦里,枪刺挑着那一抹阳光走过了整个村街。早起的村人们都看到了那支枪,看到了挑在枪上的“愤怒”。这“愤怒”很快就渲染了整个村街,点燃了人们心里的那股有来由却又说不出名堂的心火!挂在老槐树上的钟并没有敲响,可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走出来了。人们的牙痒痒的,带足了唾沫,也带足了仇恨……这也不仅仅是对支书尊严的维护,这是“道”。那是千百年来挂在人们心上的一条“底线”,在一般的情况下,一旦有谁越过了那条线,那就是罪人了!在乡村,物质上的犯罪,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罪人”,那也只是偷和摸,是小的过失;而精神上的背叛,却是十恶不赦,是永远不能原谅的!况且,刘汉香是村中一枝花,是国豆家的“国豆”,有多少人眼馋是不必说的……八年来,她献身一般的下嫁(她可是“下嫁”呀)已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可(开初是勉强的,后来是真心的),她已经成了女人们心中的楷模。人生不就是一个“熬”吗,“熬”是要结果的。不然,那苦撑苦熬为的又是什么?眼看着,在苦尽甜来的时候——“苦尽”难道不应该“甜来”吗?她却被那样一个猪狗不如的臭小子遗弃了,这是有悖天理的!这等于说,他污辱了全村人的眼光。一个人,竟然不尊“土地”,那么,你还活什么呢?!

那召唤是无形的。没有人特意地组织,也不用谁去撺掇,支书也仅仅是背着那杆枪在村里走了两个来回……可人们的心思是一致的,就是泼上命,也要把那个单门独姓的臭小子弄回来,一定要把他“日弄”回来!从土里拱出来的光屁股娃儿,还让他回到土里去。狗日的,你当官了不是?你风光了不是?西坡那么大,地岑那么长,爬回来背那老日头吧!这一次,你是犯了众怒了,你惹恼的是一方百姓,是真真白白的“人民”哪……操,凭什么呢?!于是,有人跑去找来了小学里的老师,众口一词地说,盖指印,我们都盖指印,联名控告他,告翻他个小舅!还有的说,干脆,齐伙伙的,就带上状纸,背上干粮,一干人今儿个就走县、上省、到部队里去“抬”他……一趟就把他狗日的“嗡”回来了!

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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