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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芒种这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低声回答:高芒种,三十八岁。
按照行刑规定,所有被执行死刑的嫌犯都要留下一管血样,以供DNA鉴定留档。纪石凉回头对沈白尘说:已验明正身,可以抽血了。
沈白尘用橡皮管扎住高芒种的手臂,不知是紧张还是技术不熟练,几次进针都没抽出血来,高芒种痛得哼了一声。沈白尘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被为首的武警白了一眼,意思是:你跟一个死刑犯道什么歉吗?!
抽血程序完成之后,纪石凉又用疹人的声音说:77号高芒种,带上你的毛巾走路。
高芒种没有吭声,从枕头下边抽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动作熟练地搭在肩膀上,就像往日在工地上工之前,搭上一条用来擦汗的毛巾。看起来毛巾是时刻准备在那里,只等这天到来就要启用。两个武警一齐动手,将高芒种的手臂扳到背后,用结实的绳索绑紧,再往脖子上勒上他自己的毛巾。据说这条毛巾,是为了防备死刑犯刑前胡言乱语大喊大叫用的。
高芒种慢慢穿上一直放在枕边的新鞋。这双鞋是他老婆一针一线亲手给他做的,青布面子,又白又硬的底,他的脚穿进去,非常合适,也非常饱满。穿上新鞋的高芒种感觉超好,甚至忘记了自己脚上的铁镣,向前迈了一大步,被绊得一个趔趄,幸好纪石凉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才没有跌倒。然后,高芒种回头环视监仓,目光扫过一个个嫌犯,在彪哥的脸上停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告别,最后移到魏宣脸上,不动了,眼睛眨了眨,嘴张了张,没有出声。
动作快点!为首的武警在催促。高芒种重重点了一下头,一步步挪向门口。在跨出门槛的时候,脚镣太沉有些碍事,两次都没跨过去。两个武警上前,将他的手臂架住拖了出去。
自己的生日,成了另一个人的忌日,这绝对不是好兆头。万金贵无端有些慌神。
肖律师和李处长两个兔崽子,好些日子没消息,也不知道外边的事态怎样,出没出什么新纰漏,想到这儿,一向以处变不惊自诩的万金贵,也不由得心神不安。万金贵昨天还在计划,今天要花钱加几个菜,请仓中牢友小吃一顿,借生日冲冲喜,结果半夜生变,高芒种赴死,让他连“生日”这两个字都不想提起了。
对着饭盆里猪狗食一般的牢饭,万金贵心里感慨顿生,想他这辈子出身贫寒经磨历劫,什么苦都吃过,总归已经混到了一村之长说一不二的地步,不算大富大贵,也是一方诸侯吧。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小尾巴村人替他大操大办庆贺花甲大寿,省里市里县里来的官车排了几里地长。现在不过刚刚三年,宴席上的酒香还没散尽,自己却成了阶下之囚,这个变化实在让他不堪忍受。
六十大寿头一天,马仔们请了江湖闻名的易经高人前来卜卦。夜里子时,老万头焚香沐浴,面朝东南,长揖深拜,以求预知自己后半生流年大运,结果卜得一副风水涣卦。卦辞日: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象日: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亨于帝,立庙。
万金贵原本听算命的瞎子讲过卦,知道涣意为散,这一卦卜得甚为失意。然而,高人所以谓之高,就妙在解卦上,那人将此卦一解,竟是有吉无凶的上上卦:涣卦,巽在上,坎在下,巽为风,坎为水。亨为畅通之意,泄壅滞使其通,故乘风顺水,利涉大川。效仿先王修筑庙宇祭天而服众,于涣散之时凝聚人心,则可进可退,化险为夷。
这一解真的让万金贵转忧为喜。其实他隐约感到自己在小尾巴村的绝对权威正在衰减,村民人心涣散的端倪已经显现,一直归咎于人们的收入增长太快,人一有钱心眼儿就多主意就坏。高人初来乍到,几句话就点到了小尾巴村的要害上,万金贵不能不服。
第二天,万金贵立马召开党委会,决定斥巨资扩建原有的村庙,建成之后还要请高僧真人前来开光。这招果然灵光,村庙修建耗时八个月,小尾巴村家家捐钱物,人人做义工,而且异口同声替菩萨干活儿心甘情愿。以后两年里,凡有村中大事,万金贵必先到村庙烧香拜佛问凶吉,果然顺风顺水百事亨通。
警察到小尾巴村拘押万金贵的时候,他心里除了恼怒并无半点恐惧,相信有菩萨赐给他的鸿运罩着,再大的事也能遇凶化吉。可是日子久了万金贵没底了,这看守所进来容易出去难,肖律师跑来跑去上下使银子,钱没少花,案情还愈来愈复杂,特别是听说小尾巴村人心浮动流言四起,老万头更加不安,这岂不又应了那个卦象:涣。
想到这些,老万头心里直发堵。
随着高芒种脚上的铁镣在水泥地上一路撞击,嘈杂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号仓陷入了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沉默。没人能够再次入睡,眼睁睁看老万头把纸钟一次次拨动,四点……五点……六点……六点半……
六点半是起床时间,走了需要特别照顾的高芒种,彪哥不再吆三喝四,厕所的使用也轮换得特别快。全仓的嫌犯按常规做着早间清理工作,走来走去悄无声息,活像没有配音的皮影戏。
后来,彪哥忍不住开口说话了。只听他哑着嗓子问魏宣说:加油,你说老子今天怎么这么烦?
魏宣停顿半晌,说:你哪里只是今天烦,摘了那副揣,你比戴着还要烦。只不过今天因为高大哥……你又烦上加烦……
彪哥嗯了一声:你还真的说对了,摘了揣我比戴着还要烦,给你加十分……你说那姓纪的小子,他到底想干吗?叫我去给高大哥陪绑都行,别今天提起来明天放下,好比猫捉老鼠只玩不吃。老子就那么招他恨?这几天我天天在想,什么样的人算好人,什么样的人算坏人,高大哥算不算好人,老子算不算坏人。你说呢?
魏宣想了想,小心地说:高大哥当然算好人,彪哥你……也不能算坏人。
彪哥继续问:如果他是好人,怎么就被杀了头呢?
魏宣答道:高大哥是好人不错,可惜他杀了人。杀了人就违犯了法律,并且是严重违犯法律,所以他要被杀头。
让彪哥想不通的地方正好在这儿,他提高了声调,用要找谁说理的口气设问:都说杀人就得偿命,坏人杀好人,好人杀坏人,坏人杀坏人,好人杀好人,全都一样?没有区别吗?
魏宣看他逼得紧,多少有些对付他说:从理论上说,凡是杀人在法律上都是犯罪,没什么不同。
彪哥的眼睛瞪得牛眼一样大,对魏宣的解释充满狐疑:老子没问你从理论上怎么着,是问你实际上怎么着。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读了几句书,就知道理论来理论去的,理论又不能解决杀头判刑的问题。
魏宣知道缠不清,开始信口乱说:法律就是一种理论,一种专门的理论,法律叫你死,你就活不了:法律要关你,你就出不去。
彪哥钻进牛角尖转不出来,还要纠缠:那法律总不能只管你犯不犯罪,不管你的罪是怎么犯的吧?比如说,老子那帮人里,只有二痞子最多事,好多场见血要命的大群架,都是他挑起来打的。可真出手的时候,他总是躲在最后头,逃跑的时候,他开溜又在最前头。到头来雷子抓的总是老子,放的总是他。现在老子在里边寸步难行,他小子在外边吃香喝辣。法律不是最讲公平吗?你说这能算得上公平?
魏宣猜测说:肯定是你出手总冲在最前头,开溜总撤在最后头。
一提起当年之勇,彪哥就牛气冲天:那当然!不然还叫什么爷们,还算什么哥们儿?
魏宣顺势说:那就别想不通啦。谁让你在那帮人里表现这么突出?枪打出头鸟,法律就是这么回子事。
这话彪哥不爱听,说着就有些来气:嘿,照你这么说,法律它就总是有理,不会出错啦。你不也是犯了法给逮进来的吗?那你怎么一提自个儿的事就气得发疯,口口声声说银行那取钱的铁匣子出了问题,责任根本不在你这儿,你是一冤案呀?
提起自己的案子,魏宣仍然就要激动,虽然已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歇斯底里,也难免情绪大变:正说你呢,干吗往我身上扯呀?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违法犯罪,是知法犯法,扯不到一块儿去。
彪哥听这话更不干了,脸子拉了下来,说:魏宣,你小子说什么呢?老子今天总算是看明白你了。别看你平常在老子跟前装得跟孙子似的,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叫你撒尿你不敢拉屎,心里还是把老子当坏人。老子违法犯罪,老子知法犯法,你呢,你要是正正经经一个人,还不在外头凉快凉快,上里头来闻臭脚吃猪狗食干吗?你骗谁呢?老子们犯的谁不是那已经成了规定了矩的法呀,就你,法还没出来你就犯上了,能的你!你今天倒是给老子说说清楚,你和老子怎么就不一样了,不一样又怎么跑到一个茅坑里拉来了。
人在监牢里关久了,心理都有些不正常,个个都憋着邪火,为一点小事就大打出手不顾死活。魏宣如此,彪哥更不用说,本来被纪石凉作弄得嗷嗷叫,没茬都要找茬,听了不顺耳的话,还能不发作?
彪哥说粗话,这在魏宣看来再正常不过,要是放在刚进仓那会儿,借一个胆来,魏宣也不敢顶撞他。可是今天的魏宣,已不是跨国公司小白领魏宣,如果说在押嫌犯曾经是他不能接受的身份,眼下他反而不知道还有什么身份更适合自己。有人说,监狱即是熔炉,把人烧化再重新铸造,造出来的人准是三教九流的混合体,五毒俱全集于一身。亲身经历了许多的事情之后,魏宣将这样的说法奉为经典,他的变化说明这是经典。
魏宣回答彪哥的话,让旁边的人都很吃惊,一点不吃惊的只有他自己。魏宣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撒气找政府。跟我这逞威风算什么好汉,等姓纪的来了,你敢动他,我才算服了你。
魏宣诚心哪壶不开提哪壶,彪哥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就赌了毒咒:你以为我不敢?刚才老子问的话你还听不出,老子想不通这法不法律的事,也看不出这么活下去比高大哥好多少。你这话算是点拨了我,老子好汉一条,白白死了可便宜了他们,真要去追高大哥,还得拉上个伴才行。姓纪的雷子不错,心狠手黑跟我对路,而且还欠着老子不少的人情债。老子哪天玩真的,不带上他还行?
这样的狠话牵涉主管看守的性命,魏宣自然不敢再往下接腔,仓中又陷入了沉闷。
万金贵仔细听着这两个人戗戗,心里的郁闷渐渐消退。彪哥眼下差不多就是一个煮开了的高压锅,只要找个机会把保险阀一拽开,里边沸腾的汤汤水水,必定喷涌而出。果真如此,他老万出头的日子就来了。
老万头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有看守打开仓门喊道:175号,出来见律师!
这一声喊在万金贵听来,如同福音天降。他知道肯定是肖律师代表村里人,给他拜寿来了,心里暗自骂道:这帮小兔崽子,料他们也不敢把爷爷的生日忘了。
于是他稳稳地起了身,换上白色重磅真丝裤褂,青面手工精制布鞋,还把头上稀疏的毛发用梳子划拉整齐了。万金贵在心里对自己说,六十三岁生日在哪里过,过得怎么样,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保住小尾巴村的人心凝聚力。无论如何要尽快出去,出去之后要在第一时间去村庙燃放十万响大炮竹,告慰祖先他万金贵又回来了。
彪哥不知其中玄妙,看着老万头这一系列举动反常,以为是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