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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走,拐个弯,撒腿就跑,生怕小丫头跟上来。少了一个旅伴,我们的心情变得有点儿忧郁了。
我们七绕八绕,好不容易才绕回到火车站,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我的朋友问我,你常做梦吗?我说,常做。他问我常做什么梦,我说就是大老虎追着我满处跑,就在咬到我脚后跟的时候,我被吓醒了。我问他常做什么梦,他说他总梦见自己在中南海里抓蛐蛐儿。我吐吐舌头,你还真敢梦,我说。他也红着脸说,我不是故意做的。我问他中南海里的蛐蛐儿多吗?他说多,在草丛里拿脚一趟,就能蹦出好几只来。我奇怪,你半夜三更溜到中南海去抓蛐蛐儿,巡逻的战士也不抓你?他说,我也纳闷,我梦里一次也没碰见巡逻兵。我讪讪地叹息一声,真羡慕你,我说。他问我羡慕他什么,我说我羡慕你能到中南海里抓蛐蛐儿。他难为情地挠着头皮说,我不是真的去中南海抓蛐蛐儿,只是做梦。我说是啊,我怎么就做不了这么幸福的梦呀?我这么一说,他的眼睛也真的开始充满了幸福。就去中南海的话题,我们一直讨论到一趟直达北京的火车进站,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上了车,在车上我们还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我问他中南海的蛐蛐儿是不是个头比别的地方都大,他说他在梦里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只注意怎么把躲在草丛里的蛐蛐儿赶出来,他好去抓……我就责怪他心太粗,做这么好的梦都不仔细着点儿,他也怪不好意思地说,是,有时候我是马虎。我说下回再做这样的梦,一定要观察细致些。
在我们俩谈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个乘警,总是在我们身边转悠,我的朋友拿脚踢踢我,看来这位是冲着你我来的。我说,我们又没犯法。正说着,乘警过来,指指我的鼻子说,你,跟我来一趟。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我朋友要跟我一块去,我没让,生怕连累了人家,我装作大义凛然地尾随在乘警身后,跟他到了餐车上,千万不能惊慌,一惊慌就露馅了。乘警一屁股坐下来,而让我站着,还得站直了,腿不能打弯。乘警先是问了我些例行的问题,姓什么,叫什么,哪儿的人,从事什么职业,他问得马马虎虎,连记都不记。接下来他管我要证件,我没有,介绍信呢?没有。学生证呢?没有。户口本呢?也没有。这时候,他的眼眉网起来了,你爸爸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某某工厂。你妈妈呢?我说是某某仓库。他绕着弯地问了一个溜够,就是要确认我的身份,我偏偏就无法证实这一点,审问只好继续下去。这时候,我朋友赶来,把乘警招呼出去,不大工夫,他又坐回来,脸色却大不相同了,又和蔼,又可亲,跟我套了半天的近乎,还给我倒了一杯凉白开,我正渴着呢,咕咚咕咚,一气都灌下了肚。很快,他就把我放回来,我朋友在餐车门口等着,见了我,笑了,拉着我的手,赶紧离开,一直走过几个车厢才站住。我问他,乘警干吗跟我过不去?他划拉着我的脑袋说,还不是因为你剃个大秃瓢,有人就为这个,跑乘警那去报案,怀疑你是潜逃的劳改犯。
我又问他,你跟乘警说什么了,他的态度一下子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就嘻嘻地笑。笑什么呀,快告诉我呀,我催他说。他说他把我老爸搬出来,镇唬镇唬乘警。我截止到目前,还真没顾上问问,他老爸是何许人也,他说他爸在铁道部。铁道部大了去啦,有看门的,也有掌灶的,你爸到底在铁道部做什么呀?我问。他轻描淡写地说,算是有个一官半职吧。既然人家不愿意说,我再刨根问底,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于是,我干脆不问了。
我拽了拽他的脖领子,怪不得你穿的衬衣都是的确良的,原来是个高干子弟呀,我说。他将我拉到没人的地界,小声说,我老爸运动一开始,就给揪出来靠边站了。我说,那乘警怎么还这么给你面子?他嘿嘿笑着说,他不知道呗,他要是知道了,恐怕连我带你一块都猴起来了。我怕引起他伤心,不想再谈他的事了,可是,十分钟之后我又谈了起来,你现在跟你妈一起过?他说,我妈也被扣留在单位里了,不让回家。那就剩你自己一个人了?我问。他说他跟保姆一起过,还搬到了保姆家,保姆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我说,你出来串联,你家保姆支持吗?他说当然不会支持了,生怕出点儿什么事,没法跟他爸他妈交代,整天跟看贼似的看着他。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我越发的好奇了。他说他是半夜装作到当院里撒尿,跳墙跑掉的。我说,保姆一定急死了。他嗯了一声,半天没言语。我说,你赶上个善良的保姆。他说,我叫她婶婶,其实心里一直拿她当妈,当亲妈。他说得太有感性色彩了,让我心里也禁不住下起了毛毛雨,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我奶奶和我爸我妈。这时候,我们俩除了眺望窗外的风景,也没什么话可说的了。再说下去,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会哭出来,大庭广众之下,就忒丢人了。
你有谈得来的女生吗?他问我,他是想换个话题,也顺便换换我们的心情。我说有,我是第一次公开承认这个,搁在过去,打死我,我也不会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女生?他充满了好奇。就是一个普通的女生,我说,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替秀园谦虚的同时也是替自己谦虚。我问他,你有喜欢的女生吗?我问他。他也说有,是他的同班同学,还是同座。我问他,她漂亮吗?他说,也就是一般人吧。可是他的表情却是心醉神迷的模样。看得出来,他喜欢她,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就像我喜欢秀园一样,把她供在心中一个最重要的位置上,顶礼膜拜。
本来已经有一点儿淡化的思念,经我朋友一勾,一下子强烈起来,而且随着火车一步一步逼近北京,我的这股子思念,喷薄欲出,简直无法抑制。我恨不得一步就迈到秀园家门口,敲开她家的门,开门的也许正好是她,我把我这一路上所遭遇的一切统统都告诉她,一点儿都不瞒着……她会到车站来接你吗?我朋友问我。我打个愣,冲他摇摇头,他却得意地说,我在上车之前给我女朋友打个电话,通知他我坐几次车,她说她一定来接我。我纳闷,你在哪里打的电话?我问他。他说,站长办公室呀。我这才想起来,他爸是在铁道部上班。他的那个女生,估计也是个高干子弟,我就是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还得打到胡同口的公用电话亭去,来回来去要等一刻钟,得花多少长途电话费呀,还不得是我妈半月的工资?人比人就得死,一点儿不假。突然我觉得我跟我这个朋友没什么共同语言了,接下来,我就只听着我的朋友滔滔不绝地谈他的女朋友,一句话都不再说,只是耷拉着脑袋,给他个耳朵。他的兴奋只能刺激我的神经,我的神经变得越来越衰弱了。
如果在平时,我和我的这个朋友绝对不会成为朋友,只是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和特定环境,阴差阳错地叫我们成为同路人,也许一回到北京,我们就又成了陌生人,即便在路上遇见,也就点点头,或者连点头都不点头就擦肩而过。广播喇叭里广播员已经开始报告:我们日夜向往的祖国心脏,首都北京就要到了,请旅客同志们做好准备——我的朋友一下跳起来,背起他的军挎,仿佛要一个跟头翻出车厢。我却动都没动,反正也没什么行李,再说过了那道破败的古城墙才能进站呢,急什么呀。这时候,他才想起要跟我交换住址,没事我就找你玩去,他说。他从他的日记本上撕下一页来,写上他的姓名地址,我也把我的姓名地址给了他,但是我知道,我是不会主动去找他的。我们的一段缘分到此就该结束了。
到了站,果然,他很快找到了他的女朋友,一个穿白裙子的清秀女孩,他要把他女朋友介绍给我认识,我不愿意做电灯泡,就钻进人群里溜走了,跟着人流涌出了出站口,我听见我朋友在我身后喊,石磊,石磊,我不但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走出检票口,我才找了个语录牌,站在后边,想再看我这位朋友一眼,可是很奇怪,乘客几乎都走光了,我也没有见到他和他的女朋友,这让我很失望。也许我们一辈子就这样失之交臂,从此谁都不再记得起谁,这么一想,多少还是有些伤感。好在我又回到北京了,而且不缺胳膊不缺腿,囫囵个儿地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44
在北京,谁都不敢说谁比谁的官大,李全缃就跟我说过,看似平常的一条胡同,稍微一打听,兴许红漆大门里就住着俩部长、一个政协常委,门口的小店里的经理,很可能是哪位建国元勋的公子,就是靠墙根晒太阳的一个糟老头子,细一打听,也备不住是前清的哪个格格的驸马爷,都说藏龙卧虎,真正藏龙卧虎的地界,就在北京的小胡同的犄角旮旯里。你要是个势利眼,在北京就住不了,踩人家脚一下,也能把你吓死,谁知道他是不是个青史留名的人物啊,即便他不是,也可能是青史留名人物的亲戚。当心着点,别在北京充大头,弄不好丢人现眼。
我们的车今天可以直达北京,要是速度再快一点儿的话,在加油的时候,李全缃对我说。我说,咱们俩老头,还是稳当一点儿较好,急什么呀,又没有谁盼着。李全缃想想,我说得有道理,我是一生未娶,他是娶了又离了,所以,将车子放慢了,一边开,一边欣赏着沿途的景色,路两边绿得刺眼。
你发现没有,我现在越来越势利了?我对李全缃说。我怎么没发现,他说。我对比我年轻的人都有一种敬畏,都怕,因为他们的路还长,你不知道他将来会出息成什么样,未可限量,我说。
这倒是真的,李全缃说。
对那些老家伙,我就不在乎了,甭管你是多大的权威,反正你就顶到那了,再也折腾不动了,没什么脓水了,两腿一蹬,盖上棺材盖子还是由小年轻的给你下结论,我说到一半,李全缃就笑了,一个劲儿说这是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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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我回来了,我走在西长安街上,真想可嗓门喊一声。以前,也没觉得北京这么亲,尤其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熟悉的空气,要不是忍着,我的眼泪早禁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了,一路上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实实在在落了下来——终于到家了!在街上,我遇见每一个人都想跟他热情地打个招呼,问上声好,就连背个筐,满世界捡废大字报纸的老爷子也不例外。
要不是天晚了,我恨不得现在就奔秀园家,见她回来没回来,然而直觉告诉我,她肯定早就躺在她那张铺着方格床单的小床上,听着苏联唱片,等着我去敲门。从我们认识以来,我们还从未分别过这么久,即便是她做阑尾炎手术,也只是三天没见面,结果,那天一见,她就冲我嚷嚷,你怎么早不来,现在才来,我不想见你,给我出去!我跟她说,是你家阿姨不让我进来。她立马态度缓和了,说了句“那个阿姨最霸道了”,就让我坐在她跟前,拿出好多好吃的让我吃……
进到我住的那条胡同,除了墙上多了几条标语,几乎没什么变化,张大爷的三轮儿还靠边放着,李三家的鸽子窝也仍然搭在窗台上,罗锅还在台阶上给邻居们的鞋打前掌,见我来,跟我说,磊子,才回来,不怕你奶奶数落你呀。就仿佛每天都跟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