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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薇一惊,手一松,那肉便跌落到盘中,晏薇放下箸,轻叹道:“城中,已经开始杀军马为食了吗?”
竹萌眼圈一红,低头说道:“嗯,听说已经没有粮食了,士兵和内侍们从前天开始,就只以马肉果腹了……宫中尚余一些米麦,也只有大王和公主等少数几个人配享了。”
晏薇点了点头,说道:“这肉,你拿去吃吧。”
竹萌有些疑惑:“公主……”
晏薇一笑:“妇人怀妊不得食马,否则过月难产。”
竹萌鼻尖立刻渗出汗珠:“这……难道宫中庖人竟是不知吗?如果知道,怎会送这个给公主?”
晏薇从未见过竹萌如此惶急,反倒安慰她说:“或许是不知道吧……毕竟马肉不是日常食用之物,或者乱中出错,大家都疏忽了……”
话音未落,一声悠长的号角打破了黄昏的静谧,继而,响亮的军鼓声低沉而有节奏地传来,咚咚咚!咚咚咚!晏薇与竹萌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儿,便听到好似闷雷般的声音,不时从天边滚过,同时,脚下的大地也开始震动起来,又有隐隐的杀伐声,不太真切的,一波一波扑面而来。所谓地动山摇,便是如此吧。
“莫非,杨军开始了总攻?”晏薇喃喃地说道,和竹萌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从双方的瞳仁中,看到了恐惧。
突然间,一道烈焰腾空升起,照亮了西方的天空,仿佛那落日重又从地平下一跃而起,熊熊燃烧起来一般……没过多久,其他三个方向竟也燃起火来,火越来越亮、越来越猛,直把黑夜燃成了白昼。那灼人的热浪,如同潮涌一般,扭动着,跳跃着,跨过窗子,舔舐着脸,吞噬着发,像是个无形的登徒子,把这一城的男女老幼,都当成了自己的玩物。
直到,另一阵鼓声响起。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鼓声高亢激昂,穿云裂帛,隐隐有金属之音,那是铜鼓!那是乌阶在水猎时敲击的铜鼓。这催人热血的鼓声让人心中一定,那是姜军在反击,在搏斗,在拼死一战!
虽然地还在摇,虽然火还在烧,虽然杀伐声并未止歇,甚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但只要这铜鼓声不停,人在,城亦在!
天威门城头。
玄甲巨剑的龙阳如雕像般伫立,战袍裂作丝丝缕缕,在风中飘飘地动,全身上下如浴血一般斑斑驳驳。
天空中,箭枝如雨,投石如雹,火矢如流星。不时有一两声濒死的凄厉惨号,刺得人耳鼓发痛。
城头上,死尸枕藉杂沓,血流成河。守城的将士们箭射完了,便用滚木沙袋,滚木沙袋用完了,便将同袍的尸体当作武器,丢下城去,用以抵御云梯上蠕蠕而动的杨军。城下,尸体已把护城河填平,所有的云梯,便架在层层尸体上,无分敌我。再远处,是黑压压一片杨军,旗幡蔽日,车尘遮天,宛若波浪滔天的汪洋大海,而泽邑,已成了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城头上,每一处缺口被打开,每一名杨军攻上城,龙阳便带着十几名龙骑校尉风一样驰援,青锋起落处,血光炸裂,骨肉齐飞……城头,被攻占,又被打退,再被攻占,再被打退……顷刻之间,十几次易手。
碉楼内,是击鼓的乌阶。只见他双臂有节奏地此起彼落,浑然不管周围战况如何,仿佛天地间万事万物皆由他一人一鼓操纵。周围是一圈持盾的兵卒,将乌阶拱卫得密不透风。
“报——”一个小校单膝跪倒在龙阳脚下。
“城门如何?”龙阳声音嘶哑。
“城门安然,门内土方堆积如山,敌人久攻不破。”那小校回道。
“其余三门呢?”龙阳又问。→文¤人··书·¤·屋←
“其余三门凭借漪湖天险安守,敌军只是佯攻,依殿下之计,已经用浮油火攻退敌。”那小校又回道。
“城内如何?”龙阳再问。
“有几处民宅被火矢引燃,太傅带文臣率领百姓自救,未成大患。”那小校口齿清晰,说话干净利落。
“好!再探再报!”龙阳说完,挥剑斩杀了一名爬上城头的杨军兵卒,发一声喊,手挥大剑,直把一架云梯砍翻出去,云梯上的杨军,纷纷坠落,数声凄厉惨号,响成一片。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激昂的鼓点一声声,穿透了黑夜,敲在每一个人心间,只要鼓声不停,姜军便未败;只要姜军未败,城就在;只要城在,人便平安!
泽邑全城,一夜未眠。
随着第一线晨光穿透薄雾,那鼓声,竟然停了。
是胜了?还是败了?或者,只是敌军停了进攻吧。每个人心中都发出同样的疑问,但,无人能解答。
这一日,宫中分外平静,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所有的人都被这疑问煎熬着,转眼又到了黄昏。
竹萌又奉上了晚饭,却只有一粥一酱而已,但今天这酱,却隐隐透着一股怪异的气味。
晏薇眉头一皱,凝视着竹萌,却见竹萌微微低着头,眼神一片空茫,似乎在想着心事,全然没有注意晏薇的异状。晏薇望向窗外,但见天高云淡,秋树葱茏,远处宫阙楼宇静静玉立在烟水缥缈之中,一派宁静祥和,犹如画图,仿佛昨夜的激战,只是一场噩梦。
“今天这是什么酱?有一股怪味……”晏薇问道。
“啊……”竹萌似乎有点恍惚,“是鱼酱吧。”
“嗯。”晏薇不动声色,“我不喜欢这个味道,你拿去吃吧。”
“是。”竹萌端起那碟酱,转身便要下楼。
“慢!”晏薇叫住了竹萌,竹萌抬眼看着晏薇,似乎很是不解。
“你先尝尝,看味道如何。”晏薇依然平平静静地说道。
竹萌虽然心下有些奇怪,但依然顺从地执了箸,轻轻沾了一点酱汁,便要放入口中。
晏薇大急,忙叫道:“不要!”
第四十五章 水流汤汤,芳魂殇殇
竹萌一惊,手中的箸掉在了地下。
“这里面的药,应该不是你下的吧?”晏薇问道。
“药?”竹萌神情迷茫,但随即也注意到了酱中散发的药气,手一抖,那碟子也摔到地上,碎成片片,四散的酱汁让药气更加浓郁,弥漫满室,扩散开一股死亡的气息。
竹萌抖着手,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小小丝囊,从里面倒出一粒橡子大小的褐色药丸,那气味,正和酱汁的气味殊无二致。晏薇不用看便知道,那正是自己配制的毒药。
晏薇只觉得手心都是冷汗,当时只顾着龙阳要求的药材易得,并没有顾及是否容易解毒,此时想来,倒是有些鲁莽了,这宫禁之中不知多少人手中握有毒药,若有不肖之徒像这样给他人下毒,万一出了人命,岂不是自己的罪孽?
“你也有一粒?宫中女子每人都有吗?”晏薇问道。
“是……但并不是每人都有的,围城之中,药材短缺,只有后妃和有品级的宫人才有,那些下等宫婢是没有的。”竹萌嗫嚅说道,声音也有些颤抖。
“若禁宫被攻破,你们……必须服下此药吗?”晏薇问道。
“奴婢……奴婢和其他人不同,是得了殿下的密令,拼上性命也要保护公主的,其他人接到的是怎样的令,奴婢并不清楚,但殿下之前并没有严令大家服毒,只说万不得已时,可用它保得清白……”竹萌垂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晏薇虚弱地摆了摆手,说道:“罢了……你把这里收拾一下吧。”
竹萌迟疑地问道:“要不要……禀报上去?”
晏薇道:“不必生事了……反正这药气味浓郁,想要拿它害人,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只要小心些便是。”
竹萌低低应了声“是”。
忽听楼下一阵喧噪,远处更隐隐有躁动的人声。
像是一幅静谧的画图,被人拿起来抖动似的,晏薇一阵晕眩,心突突地跳,忙咬着嘴唇,强压着心中的烦恶,吩咐竹萌道:“你快下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
只片刻工夫,竹萌便三步两步跑上楼来,一进门便扑身在晏薇脚前跪伏于地,两边衣襟与广袖平展在身子两侧,像是一只飞堕泥尘的蝶。
“天威门……天威门已经被攻破了!”竹萌泣声说道。
晏薇身子一震,心像是被人摘走了似的,一片空茫。该来的,迟早都会来,但当真来时,又是如此的难以置信……
“殿下……龙阳怎样了?”晏薇颤声问道。
“不知道……没有消息……应该是,无恙吧……”竹萌慌乱地回道。
“外面为什么这么乱,杨军……已经攻入禁宫了吗?”晏薇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把掌心划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起自己站立不倒。
“不是……只是观颐宫……观颐宫中居住的姜烈王和泓德太子的嫔妃和宫婢们,全部服毒自尽了……”竹萌伏着身子,肩膀微微耸动着,想必是在无声地哭泣。
晏薇长出了一口气,姜烈王和泓德太子的后宫,像是隔了几朝几代历史中的古人,跟自己全然没有干系,自己要保住的,只有眼前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
“快!扶我下楼,我们去找龙葵!”晏薇急切地说道。
城门已破,传到宫中,传到自己耳中,不知已经过了多少时候,也许下一刻,宫门也会不保,一定要赶到杨军到来之前,见到龙葵,和她在一起。这样,凭着那个琉璃指环,那个“双龙化鱼坠”,两个人,便都保住了,答应过龙阳的,好歹为龙氏留住这条血脉,或许,再奢望一点,还可以成全了她和童率的两颗痴心……
竹萌忙取过一条白绫,裹住晏薇腹部,在后腰打了个交叉,又圈回前面,打了个结,托住了硕大的腹部,又帮晏薇披了一件单衣。待一切收拾停当下得楼来,却见楼下空无一人,那些守卫的内侍全都不见了,国破家亡的时刻,再没人在意自己这敌国的公主,即使自己身上,还怀着龙氏的血脉……除了竹萌……
除了竹萌!晏薇心中一跳,转头问身侧的竹萌道:“你……不恨我吗?”
竹萌托着晏薇手肘的手臂一颤,轻声道:“虽然是杨国攻打姜国,但公主并无罪孽,也不曾害过任何一个姜国人,奴婢为何要恨公主?更何况,公主肚子里,还怀着太子殿下的骨肉,保护公主,才是奴婢的职责所在。”
“可是……那个在酱中下毒的人,却是恨我的……”晏薇怅然道。
“那是他糊涂罢了,纵然有仇恨,应该只管找那些手上有血的人去报仇去,暗害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又算什么本事呢。”竹萌的声音依然是那样不疾不徐,柔婉动听。
不觉已经行至湖畔。
晏薇漫不经心地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
托着晏薇手臂的那双手,也倏地一紧,显然,竹萌也呆住了。
两个人,四只眼睛,死死地盯住湖对岸,像被魇住了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一声惊呼,在五脏六腑中疯狂游走,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晏薇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那是个天蓝云白的晴日,夕阳朗照,微风拂面,湖水波光粼粼,像是漾着一池金粉。四围岸边的烟树与楼阁,都端端正正地映在水里,一派安详静好。
打破这如画安静的,是那一群宫婢,那群曾在除夕夜中,提着灯袅袅来去的宫婢,那群如花娇艳的宫婢,十五六岁的年纪,尚未盛放,便已凋残。纤柔的身躯,轻盈的裙裾,翼一样舒张的广袖,像是折翼的鸟,一只接一只地,投入到湖水之中,义无反顾……那水中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从对岸扩散过来,拍打着湖岸,像是一波一波的心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再无一丝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