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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晏薇站在河堤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公子珩。
公子珩站在岸边,穿着一身桃灰色的长衣,显得更加纤瘦矮小。只见他听到响动,缓缓转过身来,看到晏薇,似乎微微一怔。
晏薇缓步走近,两手略微向衣袖内缩了缩,不知为何,她不想让公子珩看到自己的旧伤疤。
公子珩看着晏薇,撇了撇嘴,冷笑道:“你也不用得意,我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也脱不开干系!”
晏薇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这样的话,有些气恼,但细想其实也没错,自己进宫多日,所有人皆不闻不问,也许,和这个母亲做过的事情大有关系……但是,听了公子珩这样说话,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我原本便是一无所有,现在还是一样!不像有的人,从高处跌落下来,滋味肯定不好受。”
公子珩又是一声冷笑:“哼!我是公子,最坏也不过如此,将来还可能有翻身的一天,就像大哥现今这样……你呢?过几天君父随随便便把你嫁了,一辈子也就看得到头了……哼!其实你不过是想要这样一个身份,好嫁到更好的人家,对吧?盘算得很精明,可结果谁知道呢……走着瞧吧!”
公子珩这番话,倒正说中了晏薇的心事:好像一团乱麻,扯不断,理不顺……晏薇本来就在纠结自己的终身大事,时时想起,却又不敢深想。原想着父亲心疼自己,若有好姻缘,定然会顺着自己的意思……没承想换过了身份,一切便陷入混沌……现在身份虽然高了,但未必会有遂自己心意的结局,反倒是自己心里想什么,更没人在意了……
抬头看到公子珩似笑非笑的讥诮神情,晏薇更是着恼:“那你就趴在河岸等翻身吧,我不奉陪了!”说罢转身便走。
只听公子珩在身后冷冷说道:“你是要去看她吗?她不会见你的,她根本也没当你是她女儿!”
晏薇一怔:“她?”说的是樊妃吗?为何不称呼“母妃”或“母亲”,而直呼“她”呢?莫不是被贬斥的后妃,便没了作为公子公主母亲的身份?晏薇皱眉思忖着,停下脚步,问那圆脸婢女道:“樊妃就住在附近吗?”
那圆脸婢女低低应了声:“是……”眼睛却瞟向河流左岸的一处建筑。
晏薇顺着她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座小小的院落,孤零零的四边不靠。院墙很高,透过墙只能看到一棵高大的槐树和一线屋脊。
只听身后是公子珩冷冷的声音:“你不必假惺惺地去看她,若不是你,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你害了我们!”
晏薇身子一震,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吗?在他眼里,所谓血缘,跟身份地位比起来,恐怕是一钱不值吧。可是,今天这一切,难道不是樊妃十六年前种下的因果吗?又怎能怪到自己头上?
晏薇走到那个院落门前,发现宽大厚重的院门紧锁着,似乎久不开闭。院门上另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活门,也锁着,活门中间有轴,下方有一块半圆形的木搁板,想必是需要传递什么东西,便放在这个搁板上,通过活门转进去,不必打开大门,也不用怕里面的人会跑出来。
晏薇把脸凑近大门的门缝,向内观看。
院子正中一棵巨大的槐树,亭亭如盖,树下密密匝匝尽是黄白色的落蕊,那些落蕊,曾经也是枝头的花,此刻也混作了泥尘,因没有人打扫,越发显得荒凉破败。
一个白衣妇人,绕着树一圈一圈地踱步,相貌身形依稀是那夜在公子珩寝宫见过的樊妃模样。只见她梳着高髻,琳琅的发饰甚是齐整,身穿葱白色的曲裾,衣料很单薄,下摆也略有脏污,脚下一双丝履更是污秽不堪,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泥尘混合着落蕊,又灰又黄,斑斑点点。
晏薇想要开口招呼,却又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一声“母妃”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想要叩门,却也不知道面对面又能说什么……想仔细看看她的面貌气色,却是那门缝太窄,她的身形又一直在动,看不清楚。
就这么怔怔看了一会儿,晏薇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走上小桥,打算循着另一条路折返,却见迎面袅袅婷婷走来了一个人。
只见她身穿秋香色的暗花绮,外披月白的绉纱单衣,一头乌黑的青丝盘成垂云髻。走得近了,方看出她小腹微微隆起,右手托在后腰,似乎是有身孕的模样。
晏薇看她服饰并不华贵,但也不似寻常宫婢,又加之身怀有孕,一时分辨不出她的身份,不知道是否应该避让,刚要询问那圆脸婢女,对面那人已经开了口:“呦!这不是晏薇吗?你果然来到宫中了。可是来找我算账的?”
她这一开口,晏薇便认出来了,原来是熊荧。她略胖了些,脸上微微有些斑,肤色略显灰黄,又戴了假发髻,看上去身材又高、年纪又大,晏薇一时没认出来。
晏薇冷笑道:“你这肚子,至少已经四五个月了,在鎜谷中说什么月事来了,全都是骗人的鬼话吧?”
熊荧愣了一下,随即便笑道:“骗你又怎么样?你当时还不是信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腹部,手背上有一片淡淡的伤疤,似乎是那次被灯油烫的,手腕上还戴着晏薇的那只青玉镯子。
晏薇看到伤疤,有些恻然,但看到那镯子,便又满腔怒气,于是冷笑一声说道:“怎么?还戴着我赏你的那只破镯子?既然是母以子贵,难道就没有什么更好的首饰了吗?”
熊荧上下打量了晏薇几眼,笑道:“彼此彼此,你这一身衣服虽然不错,但是怎么什么首饰都没戴呢?”
晏薇一时语塞了,她一直嫌公主的服饰和饰物累赘,行动不得自由,衣服是不能不穿的,首饰则是能不戴就不戴,那些婢女也拗不过她。没想到此刻却被熊荧抓住了把柄,嘲笑了去。
熊荧又甜甜地笑道:“母以子贵,这话说得不错,我爱听!听说若怀的是女孩儿,孕妇脸上肌肤柔滑,若怀的是小公子,孕妇脸上有斑有皴,就像我这样!”熊荧边说边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脸,一脸得意,“你是医者,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晏薇倒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兼之对于孕产之事,一向不太深知,不知道怎么反驳,于是恨恨地说道:“不知你现在又是什么身份,怎么也没有人贴身伺候呢?”
熊荧扭动着腰肢,举袖掩口一笑,说道:“我过几日便会搬去公子琮府上,事事有人安排妥帖,就不劳你操心了。”说罢从晏薇身边擦身而过,扬长而去,身后一阵浓烈的香气,久久不散。
晏薇愣在当地,想着公子琮那样的人,怎会真收了熊荧这蛇蝎女子去?难道他忘了熊荧母女可能就是下毒害他的人吗?还是……他又在搞欲擒故纵的把戏?转念又一想,不管怎样,熊荧腹中的孩子是他的亲骨肉,却也不能不认……
原本只是要出门散散心,没想到却惹得自己不痛快。
自那天之后,晏薇便恹恹的,不爱说话,也不爱动,每日便是闺中闷坐。就像那折下枝头的花儿,一天天枯萎下去,却全无能力去改变什么。
如果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晏薇愿意减寿十年。想到以前在家的日子,虽然清苦劳碌,但是心情畅快,并无烦忧萦怀,每每和鹿堇谈及婚嫁之事和未来的半生,都是各种美好憧憬。而此时,孤零零一个人在宫中,不要说亲人,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此刻,晏薇完全体会到了公子琮的处境:囚在一个地方,不得自由;周围人虽多,但贴心的一个也没有……这样的日子别说二十多年,只怕自己连二十个月都熬不过去……
两个黑衣侍站在门外,像两段黑色的木桩,遮住了本来明媚的晨光,给整个屋子罩上了一层阴霾。
“你们是谁派来的?要带我去哪里?”晏薇抿了抿鬓发,不紧不慢地问道。
“快跟我们走吧,你去了就知道了。”其中一个黑衣侍答道,语气平平淡淡,既不谦卑,也不高傲,让人很难猜透他们的来意。
晏薇只一笑,微微抬起手臂,示意他们头前带路,自己紧随其后,款步走出了房门。
唯一和以前不一样的,只怕就是这种波澜不惊的心情了吧。还能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呢……总不会比之前在公子珩寝宫里受刑更坏吧……
出门沿河东行,片刻便来到了东角门旁,黑漆的大门“吱呀”一声分开左右,门外是一辆车,轮高六尺六寸,轮辐三十道,通体黑漆,暗紫色的帷幔缘着泥金花纹,明黄色的流苏在晨光下闪耀着细碎的光。
晏薇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车,和当初公子瑝赠给自己的那辆车一模一样。
公子瑝从车上跳下来,赭色的冠、湘色的衣,缀着翠色的羽饰,兔裘缘边,显得神清气爽。
“你这是做什么?”晏薇问道。
“带你出去散散心。”公子瑝一边浅笑着,一边伸出手来。
晏薇把手递过去,搭在公子瑝手上,她的衣袖很长,垫在了两人双手之间。隔了一层布,便不会有心猿意马的感觉,但是那层锦缎实在是太滑,公子瑝一使力,两下一错,晏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公子瑝的另一只手顺势托起晏薇的腰,把她拉上了车。
晏薇刚刚坐稳了身形,平复了怦怦的心跳,那车,便在公子瑝的驾驭下,飞一般疾驰出去。
风声呼呼在耳边回荡,乱了发,也乱了心,晏薇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公子瑝扭头粲然一笑:“等下你就知道了……”
公子瑝居左,晏薇在右,一抬眼便能看到公子瑝的颈项,细细的一道淡白的疤痕,不细看,倒像是皱纹,恍然觉得只半年不见,公子瑝便苍老了许多。
第十一章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山脚下,绛水滚滚,一路奔向西南。
河与山之间的山坳中,是好大一片银杏林。金色羽毛一般的落叶铺了一地,像是黄金的尘埃。
一地金黄中间,置着一张硕大的茵席,灰白两色羊毛织就,茵席上是个金漆食盒。
想必是早有人提前赶来,安置好这一切,又远远退下,只留他们两人饮酒赏秋。
公子瑝一样一样把食物从食盒中取出,小小的一排玉碗布满了整个茵席,淡淡的暖黄色的玉,像人的肌肤,极薄,薄得可以透过茵席上散乱的几何纹。
菜肴都是些冷食和果品,脍鲤、捣珍、为熬、炮膏、露鸡、熊蹯、鼋卵、桃胶、卷耳、煮栗、橘脯、醉枣……琳琅满目。
食盒的最下层,是热水中温着的酒。
公子瑝斟了两杯,笑道:“入秋了,还是喝温酒不伤身子。”说罢递过一杯给晏薇。
晏薇双手接了,放在唇边呷了一小口,抬眼看着公子瑝。
公子瑝又是一笑:“最近事多任繁,也没顾上去看你,过得还好吗?”
晏薇点点头,小口啜饮着酒,只是不说话。温酒的蒸汽升上来,凝在睫毛间,眼前仿佛便有了淡淡的雾。
“没有知心的人在身边,想必是闷的,过几天给你送些书过去……本想寻条仔犬或者雀儿陪你解闷的,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公子瑝问道。
晏薇轻声道:“不必那么麻烦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明天会怎样,何苦带累其他生灵呢……”
公子瑝柔声道:“你已经年过十六,最多再忍一年半载,便会风风光光嫁出去,到时候便自由了……”
晏薇幽幽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不必担心,若有什么可心的人,只管跟我说,我会尽力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