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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服笑道:“大道至简,夫人请罢。”
什么“大道至简”,不过是他取笑自己挑剔罢了,月夕拿起箸子,笑着在他的手背上一磕,夹起一条面放到口里,试过之后,这才端着碗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面。赵子服坐在她身旁,只是笑着看着她。
那当家的男人从里屋套了件袍子出来,妇人正站在柜子旁,远远地望着月夕和赵子服两人,一脸的羡慕之色。见到自家男人出来,她朝着两人努了努嘴,对男人道:“你瞧人家,对自己婆娘多好……”那男人闻言,转头来看两人。
月夕听到妇人的这句话,不禁和赵子服对视一笑。她伸手去擦额头上的细汗,顺手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不经意地一拉,却将束发的霜墨拨拉了下来。
赵子服伸手拾起了霜墨,递给月夕,叮嘱道:“小心弄丢了。”月夕笑着点了点头,低头束到了头上。不过这几句话,几个简单的动作,却叫这几案上昏黄的油灯下,一股温馨之意蔓延其间。
仿佛两人已是多年的夫妻,又是在自己家里,平日里轻怜蜜爱已惯,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温存。
那妇人瞧见了这一幕,又见到霜墨黑中泛着莹光,她虽住在山中,从未见过什么贵重的首饰,也隐约晓得这不是寻常之物。她心中羡慕之意更甚,抬头看了看自己男人,这山野的日子过得窘迫不说,又几曾对她这样细致体贴?
人比人,便气死个人。
她心中失落,口中“啧啧啧”地兀自艳羡赞叹。她男人闻声又瞧了两人一眼,对她闷声道:“你有着身子,莫操劳了,早点休息去罢。”
赵子服闻言,忙从怀里取了五个刀币,递到男子手中,道:“天色不早,我们夫妇也休息了,不晓得房间在……”
妇人忙推开了灶台旁一扇门,是另一间紧邻的茅屋,狭小局促,堆了几堆稻草,没有席榻,只是用木板搭了一个榻子,上面再铺了些稻草,连一床被子也没有。
妇人只怕两人嫌弃,面上报赧:“这屋子简陋,两位随意些。”赵子服丝毫也不介意,只笑道:“也好。”
☆、20 灯下人如玉
那男人听赵子服这样说,二话不说便拉了自己婆娘进里屋休息。赵子服取了油灯,与月夕进了房,闭上了门。
油灯昏暗,将这茅草屋照亮了一个小小的一个光圈,却恰好照见两人面对面,微微笑着。
“你最会讨嘴上便宜,”月夕坐到了榻子上,笑着翘起嘴,“我可不能再吃亏了。这榻子我睡,你去睡地上。”
赵子服摇了摇头,脱下了外面的袍子,铺在了榻子的干草上,笑道:“既然是夫妇,自然要大被共眠,你怎能推辞?”
“被子呢?这里连床被子也没有,谁与你共眠?”月夕笑瞪了他一眼。油灯的灯芯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火光也越来越暗,忽闪忽闪,却更显得月夕的面色朦胧如玉,眼中秋波盈盈若水。
赵子服瞧了她半晌,拍了拍自己的袍子,说道:“睡吧,这山野小店便是这样简陋。夜里若冷,将袍子裹紧了。”
他将油灯一吹,屋内霎时便黑漆漆一片。月光从陋室的缝隙中透了进来,稀疏地洒在地上,草堆上。月夕见到赵子服已经躺到了地上,这才轻笑着也将自己躺到了榻上。
山风透进了茅屋,果然沁得她身上有些寒冷。她顺手扯过赵子服的袍子,裹住了自己的身子。随之而来袍子上一股很淡很淡的男子的气味,顿时也拢住了他。
这气味,好似只是身下稻草的干爽气息,却又像是春日青草的味道,坚韧和煦仿佛日光。带了一点点汗味,可不叫人厌恶;有些想躲开却又叫人摆脱不掉。
她不是一向爱洁么,怎么不将他的袍子扔得远远的?反而,还有一些些的贪恋?
月夕暗暗咬了咬下唇,一定是失了内力,鼻子和脑子便也随着糊涂了起来。这明明就是吕盈说的,那些“臭男人”身上的酸臭味,为何却好像……云蒙山每日清晨的气韵,那么熟悉那么自然,叫她安心置身其中。
她裹着袍子,翻了一个身,脸朝着外面,瞧见赵子服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双手交抱在脑后为枕,好似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地伸出手在他的脸上晃了晃,他呼吸沉稳,丝毫没有反应。
“老,狐,狸……”月夕轻哼了一声,一字一顿地叫他。赵子服虽然仍闭着眼,嘴角却向上一扬,笑道:“做什么?”
她晓得他没睡,他也晓得她没睡。
月夕趴在榻上,瞧着屋缝中漏进的斑驳月光,轻声道:“你怎么会洗锅煮面的?”
他说自己是赵军都尉,可他衣着不俗,碧月纱也不是什么便宜的地方,决不是一个都尉的俸禄能应付得了的。他显然家中富贵,自然也应该奴仆成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对。可他竟然会做这样低三下四的事情,还做得甚是麻利。
“我自幼随军,做了几年的火头兵,曾日日埋锅造饭。”赵子服淡淡回道。
“难怪这些事情,你做的这么干净利落。”月夕笑了起来。
赵子服的嘴角又扬了起来,轻笑道:“我一口锅,要管数百人吃饱肚子,这火头兵其实当得很不容易。”
“你管着别人吃饭,就不管自己了?那么脏的面,你都吃的下……”
“打仗的时候,粮草不继,人饿慌了,哪里还顾得脏不脏,什么都吃下了。”赵子服反问月夕,“你平日里都这么挑剔么?”
“若实在没有办法,自然不能饿了自己……”月夕笑道。
“你打战的时候,还吃过什么?”月夕又问,可赵子服却不再答她了。
她沉默了片刻,笑道:“你怕说了吓到我么?”
赵子服仍是没有答她,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月夕也不再追问,翻身仰面躺在了榻上:“地上睡得可难受么?”
赵子服正待说话,却听月夕轻叹道:“你定然会说,打战的时候,便是死人堆里也睡过……”
赵子服虽然仍不答她,却缓缓地睁开了眼,半晌才道:“你是姑娘家,何必知道这些?”
月夕也睁着眼,望着梁上的茅屋顶,轻声道:“若哪日我也上阵杀敌,不晓得是否也会饿得什么都吃?”
她忽然又问道:“老狐狸,若你在战场上遇见与我为敌,你杀不杀我?”
“我只会将你捉起来,好好打你一顿屁股。再将你送回云蒙山去……”赵子服笑道。月夕听他说的有趣,忍俊不禁,也轻笑出了声。她想了想,微微地将自己挪进靠墙里一边:“地下凉,你睡上来罢。”
赵子服摇了摇头:“还好……”
两人再不说话,过了许久,月夕轻声道:“老狐狸,我冷了……”
赵子服长叹了口气,微弱的光线中,月夕见他站了起来。她抿着嘴笑起来,她要做的事情,总有办法做得到。
他看见她那样得意的笑,明明晓得她是诈他,仍是将自己躺到了她的身边。
他伸出了左手,穿过她的秀发,揽住了她的肩,将她扳了过来,搂在了自己怀里,又将袍子盖到了她的身上。
在大梁城外夷山,她散了功,身上阴寒发作时,他也是这样毫无顾忌地抱着她。
她要诈他,却被他将回了一军。
月夕想要推开他,可闻到了他身上那莫名熟悉的味道,觉得有些依恋,便舍不得伸手。忽然间她又听到了“扑通扑通”的声音。
她一愣,却立刻明白是赵子服的心跳声。他的心跳得那么快,仿佛战场上千军万马的叫喊声,叫人心慌。
他其实也并没有那样坦然自若。
可渐渐地,他的心跳又慢了下来,又平,又缓,一下一下,再没有了一丝慌乱。
月夕笑了笑,忽地将自己伏到了赵子服的胸口,将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每一下心跳,每一寸气息,都似在跟她说与赵子服有关的事情。
他自幼便在军伍中长大,做过火头军,他应该不是仗势邀爵之人;可他这样年轻的年纪就做了赵军都尉,自然是经历过攻城略地,出过生入过死,见识过血流漂杵,因为战功彪炳,所以才被擢升的这样快。
她从前见过不少军伍中的人,他们身上总有一股坚毅的锐气,就如刚磨好的矛锋,刚正锋利,随时都要取人性命。可他却没有,他的身上,只有一股随遇而安的温和气息,便是天塌下来也只是微微一笑。
他不是没有锐气,否则又怎会面对朱亥这样的高手而言笑自若?
是他的锐气,藏在他的笑容之后。
她情不自禁伸出了左手,抱住了赵子服。赵子服身子微微一僵,低下了头,瞧见她眼神中又好奇又迷惑的神色,微笑着伸出了右手,也抱住了她。
☆、21 不足益有余
明明是认识不过几日的陌生人,可此刻他们俩的身子却贴得那么近。赵子服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香气,好似就是她独有的蘼芜香,却不知她亦在贪恋他身上的男子味道。
“月儿,你姓什么?”
“你猜?”月夕避而不答。
“猜不出来。”赵子服亦不追问。
月夕抬起头,笑道:“那便等你哪日猜出来了,再告诉你……”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你从前见过我么?你怎么晓得叫我月儿?”
赵子服微笑道:“我从前的确曾见过一只弯弯的小月牙儿,所以那日顺口便叫了出来……”
他这话说得颇为无稽,好似随口敷衍。月夕盯着他瞧了许久,可赵子服却只是微笑着,面上瞧不出一丝破绽。她笑道:“巧言令色。不过我瞧在你待我极好,便不同你计较……”
“老狐狸,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她轻轻地问。
“你好看。”赵子服不假思索。
月夕轻笑出了声,抬起头看他。他也正微笑着瞧着月夕。他的眼睛那么亮,满满的都是暖暖的笑意,月夕笑道:“碧月纱的姑娘们也都很好看。”
“再好看,也不如你好看。”
月夕又笑了起来,笑得眼睛又弯了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天生也喜欢旁人说自己好看。更何况,是赵子服这样一位潇洒倜傥的年轻男子。
可世上的许多其他年轻男子,偏偏就不会这样对姑娘家说话。
“你一定常常哄着姑娘们,是不是?”月夕笑着说道,“碧月纱里的那些姑娘,个个都听你的话,帮着你来骗我小师兄……”
赵子服轻轻地笑着,低头闻着月夕的发香:“你可晓得这些姑娘都是从哪里来的?”
月夕摇了摇头,她怎么会晓得这些?祖奶奶、爷爷和师父,他们分别教了她天上地下那么多东西,可有些事情,却从来未同她说过。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她根本不需要晓得这些。
“当年齐国桓公在位时,相国管仲开设了女闾。”赵子服道,“里面的女子,大多是奴隶出身,还有俘获的他国女子。她们战时随军劳军,平日供人嬉戏。收来的花粉钱,都充做国用。后来各国见这事情一本万利,便纷纷效仿开设。”
“这些女闾中的姑娘,都是苦命之人,对寻常人的日子再没了奢望。只盼偶尔有人能将心比心,她们亦会赤诚相待……”
月夕伏在赵子服的胸口,静静地听他说这女闾的由来,轻声道:“大争之世,诸侯争霸。男子们要逞血气之勇,却平白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女子……”
她一句话便将因由归到了这乱世纷争,赵子服虽吃惊于她的敏锐,仍点头赞同道:“战乱之苦,岂止于此。至东周开国以降,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战伐侵攻不可胜数。每每恶战一开,便是饿殍遍野,妻离子散。